我一直懼怕父親的手,從始至終。
我在背地里,稱呼他的手為鐵砂掌。這雙手,在我兒時,曾經因為我無數次的跌倒、打架、逃學,而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身上;也曾經因為我被人欺負,執拗地拉起我便去找肇事者。我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并沒有因此而多么的自豪,卻是在小心翼翼地窺到他眼底的憤怒時,心底倏地升起莫名的恐懼。手,是他身體最不吝惜的部分。他用它編筐,將粗壯的枝條極輕松地折來折去;他用它拔草,速度之快,比得過任何鋒利的鐮刀;他用它推車去50里外,賣自做的煎餅;他用它采摘長滿尖刺的玫瑰,起個大早挑擔去縣城里賣。他從沒有給這雙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大手,抹過任何的護膚品,即便是后來,我千里迢迢地將價值不菲的護手霜寄回家,他照例是看也不看,便將它們丟到角落里去。
有一年的春天,我生了一場大病,終于能吃點飯的時候,便給母親吵嚷著要魚湯喝。因為治病,家里已是沒有可供如此奢侈的余錢,母親急得要哭,父親卻丟下一句:收拾好鍋灶,等著做吧,便轉身出了家門。不過是一個時辰,鄰居便將幾條鮮嫩的小魚提了來。正在我美滋滋地將所有魚都吃得精光,又悠閑地喝著魚湯時,父親皺著眉頭走進來。我以為他厭煩我饞,生了氣,便盡量壓低了喝湯的聲音。過了片刻,卻是聽見隔壁房間里的母親,在輕輕地哭泣。我那時沒心沒肺,并不關心大人的事,照例伴著母親的低泣,喝到碗底朝天,連粘在碗底的香菜葉子,都不忘了舔進肚中去。過了很長時間,我無意中瞥見父親的手,見掌心一條大到近乎駭人的傷疤,這才從母親口中,吃驚地得知,為了給我捉魚,他用土炸藥去河里炸魚,魚炸到了,他的手,也因此血肉模糊。但他還是忍著劇痛,讓過路的鄰居將魚捎回家去,這才跑到衛生所去包扎傷口……
這個傷疤,永遠地留在了他的掌心,但父親卻是從來沒有對我提及過一個字。就像,那不過是割麥時無意中劃傷了一道,看也不值得看一眼,便繼續忙碌下去。可它在我的心里,卻是生了根。每次想起,便似乎看到他在河里欣喜若狂地撿拾著魚,全然忘記了還有一個未響的炸藥。這樣一個情節,如電影里的膠片,回放的時候,總是溫情的慢鏡頭,一格一格地,如此清晰,卻又那么殘酷。
后來我讀了大學,小弟小妹也念到高中,花費增多,只靠種地,已經不能供我們三個讀書。于是父親開始用一雙手,創造額外的收入。他干過礦工,做過泥瓦匠,當過園林工人,拉過三輪。后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這樣東奔西跑,這才守在小城里,靠著一臺800元的疏通機器,做起修理下水道的工作。我那時回家,聽到的,從來都是他微笑著跟母親提起,又攢夠了我們下學期的學費,或是又可以給我們額外買衣服的錢了。家里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份工作是怎樣的臟和累,都以為真的像他描述的那樣,輕松地開動機器,嘩地一下,便讓堵塞的下水道暢通無阻。
有一次放假,我去一個家住縣城的同學家玩,正趕上他家衛生間的廁所堵塞,找了人在維修。我有些好奇,便走進去看,沒有想到,卻是看見父親正跪在便池旁邊,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用一個鐵鉤,費力地在便池的通道里,鉤著一個不小心落下去的圓柱形的鐵器。同學的家人,皆因為惡臭捂住鼻子站得遠遠的,沒有人給他幫忙,那一刻,他只是一個被人花錢雇來的干臟活的人。他的手上,滿是骯臟的穢物,但他全然顧不上,只將視力受損的眼睛,近距離地貼在通道口上。在鐵器快要到通道口的時候,擔心它再落下去,他竟然一下子便用手抓了上來。而那上面,早已臟得讓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最終沒有等父親回轉身,便匆匆地告別朋友,跑回了家。我不想看到父親的窘迫,不想親眼看著他洗手時,連人家的肥皂都不好意思用,只在回家后,將一雙皴裂干枯的手,洗了又洗。這樣的尷尬,我不忍看,而他,也一定是不想讓家里每一個人知曉,否則,他便不會突然地愛上清潔,又在我和弟妹笑他的時候,不吱聲,卻是悄悄背轉過身,用一條單獨的毛巾,極細心地,將手擦拭干凈。
父親用這樣的方式,為我們換取著學費,而他自己,卻是為此自卑到厭惡這雙不懂疲倦的大手。而我,就是在這時,從這雙手開始,慢慢讀懂了他。
幾年后,我們兄妹三個都各自找到了工作,父親也終于可以享福。但這樣的福,卻是并沒有享受幾天,他便因為這樣那樣的病,一次次地住進醫院。我依然記得第三次住進醫院的時候,我去看他,給他煮了他喜歡的皮蛋瘦肉粥。他的手,虛弱到連勺子都握不住,但還是喜滋滋地,一下下地喝著,臉上,滿是孩子似的幸福,就像許多年前,那個喝魚湯喝到忘記一切的傻丫頭。一場大病,就這樣置換了我和他的位置。
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歲月是永遠無法置換的。就像,他是我的父親,而我,永遠是他疼愛的丫頭。就像,我怎樣飛奔著去愛他,都無法趕得上時間催他老去的步伐,亦無法抵得上他曾經給過我的十分之一的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