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在藏語中被稱為“熱貢”,意為“夢想成真的金色谷地”。早在公元18世紀,這里就以幾乎囊括了藏傳佛教藝術一切門類的“熱貢藝術”而聞名于藏區:壁畫、唐卡、雕塑、泥塑、木雕、磚雕、石刻、堆繡、酥油花……在旅游業日漸發達的今天,熱貢藝術被紛至沓來的觀光客們追捧著,一時洛陽紙貴。熱貢,它開始熱了。
作為全省唯一的“歷史文化名城”,同仁的許多村莊和寺院都有藝人從事熱貢藝術,也就是說,藝人們有些是出家的僧侶,有些是普通人。隆務河畔的吾屯、年都乎、郭麻日和尕撒日等“隆務四寨子”是熱貢藝人最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吾屯,不但90%以上的男子都能夠繪畫或塑像,身懷絕技的高手更是層出不窮,熱貢藝術因此也被稱為“吾屯藝術”。在同仁,提起吾屯,人們的臉上會有奇異的顏色,兩眼會放出明亮的光來,好似提起了一座專門制造神話的、魔術般的城堡。br> 
吾屯有上莊與下莊、上寺與下寺之分。上莊和下莊各有近200戶、1000多人,難分彼此地連成一片,同仁到西寧的公路就從中穿過;上莊和下莊各有一座寺院,分別為吾屯上寺和吾屯下寺,兩座寺院相距不遠,都是隆務寺的屬寺,寺內的阿卡數量也旗鼓相當:上寺有150多名阿卡,下寺有大約170名阿卡。
在吾屯,推開任何一座土坯外墻的僧舍或者農舍的院門,所見到的景象都大同小異:或者雕塑,或者繪畫,似乎每一雙手都可以妙筆生花,他們只需輕輕舞動畫筆或刻刀,就可以創造出那些有著流暢線條和奪目色彩的一幅幅唐卡或者一座座塑像來。
豆拉他
夏日的黃昏,吾屯下寺的阿卡(藏語,僧侶之意)豆拉他坐在公路邊的白塔下,若有所思地看著三輛嶄新的“捷達”轎車駛過。車是吾屯上寺的阿卡買的,剛從省城西寧開回來,這意味著,上寺擁有的私家車數量暫時超過了下寺。我問豆拉他:“你將來也會買車嗎?”豆拉他笑了,摸著腦袋說:“沒想過。我太窮了。”在今天的熱貢,盡管就像過去一樣,人們并不熱衷于物質的攀比,有錢人也不會因此就得到更多的尊重,生活方式的改變卻是顯而易見的。
33歲的豆拉他有一張清秀的臉和一臉的憂郁,喜歡安靜地坐著,好像詩人。他的經歷與當地其他的阿卡大同小異:11歲受戒出家,15歲起跟隨老阿卡完馬端治學習畫唐卡和塑像,20歲出頭就開始外出作畫,去過甘南、去過阿壩,還去過山西運城的白塔寺。就在這天中午,豆拉他花了兩個多月繪成的一幅“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唐卡以7000元的價格被來自北京的游客請走了,這說明他畫唐卡的水平只能算是中游——在熱貢,畫工一流的唐卡價格通常在萬元以上。千百年來,作為一種弘揚佛法的布帛卷軸畫,唐卡不但出現在寺院里,也被信徒們虔誠地供奉在家中,頂禮膜拜、視同神佛;而現在,隨著西藏旅游的持續升溫,作為最具象征意義的旅游紀念品,唐卡的身價也一路飆升,根據豆拉他的估算,從2000年至今,熱貢唐卡的價格翻了不止10倍。
釋迦牟尼佛,藥師佛,宗喀巴大師,文殊菩薩,四臂觀音,黃財神,綠度母,白度母……實際上在豆拉他那寬敞、明亮院子里栽著兩棵蘋果樹的僧房里,還躺著厚厚一摞唐卡,尺寸各異、畫工參差,價格從百十元到一兩千元不等。這些更容易被游客請走的唐卡,有的是別人畫好了交給豆拉他代售的,但大部分是徒弟們的作品。在熱貢,有經驗的藝人帶幾個徒弟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古老的傳統熱貢藝術正是這樣世代相傳著。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是,由于唐卡的走俏,很多人拜師學藝的同時也在打工,勉強能夠獨立作畫的徒弟就可以從老師那里領到“工資”。豆拉他有兩個徒弟,都不滿20歲,每天像上班一樣朝九晚五地畫唐卡,每人每天的報酬是60元。

在豆拉他的僧房里,甘肅夏河(與同仁相鄰,是著名的拉卜楞寺所在地)來的唐卡商人丹真不住地長吁短嘆。丹真在夏河縣城有家不小的鋪子,做唐卡買賣已經整整10年了,一直都是從熱貢進貨,但最近這兩年情況有了變化,生意遠不如過去那么滋潤了:一是到熱貢的游客多了,畫匠們更愿意把唐卡直接出售給游客;二是競爭激烈了,青藏鐵路開通以后,許多拉薩老板也到熱貢來收唐卡。總之,唐卡的進價越來越高,即便像豆拉他這樣的老相識,開出的價格也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今天也同樣。丹真胳膊底下夾著一幅黑底描金的唐卡——那也許是他今天唯一的收獲——悻悻地離去,嘴巴里還在不住念叨:“這個樣子不行啊,這樣下去怎么行!”
洛藏東周和他的徒弟們
吾屯上寺的洛藏東周只有21歲,他的兩個徒弟,別勒將措23歲,久麥將措24歲,年紀都比他大。三個年輕的阿卡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看上去更像是朋友而非師徒。令人驚訝的是,他們都很喜歡看電視,特別是湖南衛視的娛樂節目,閑暇時光經常是在電視機前打發掉的。
不過,自打洛藏東周的哥哥從甘南小有名氣的薩迦派寺院白固寺帶回來兩幅“堅唐”的定單后,他們就再也顧不上看電視了。有別于一般的唐卡,“堅唐”是指懸掛在寺院經堂或佛殿的大門兩側、高達2—3米的大幅唐卡,常被誤認作壁畫。由于尺寸大,繪制起來更加費時費力,通常需要幾名畫匠通力合作來完成。對于洛藏東周來說,這幅“堅唐”的大部分工作只能由他來完成,兩個徒弟是不錯的伙伴,眼下卻還不是夠格的幫手。別勒將措和久麥將措一年前才從瑪曲牧區來到熱貢學畫唐卡,現在只能打底和上顏色,離出師還早呢。在熱貢這個典型的農區,他們身上表現出的草原人的習慣與性情也尤為明顯,譬如,愛吃糌粑、愛喝酥油茶,不愛吃米飯和菜。有時,平素靦腆沉默的久麥將措會捧起吉他來上一曲,洛藏東周也會停下手中的畫筆,安靜地坐在蘋果樹下,聆聽來自大草原的奔放和熱情。

我問別勒將措,為什么想要學習畫唐卡?他的回答十分干脆:“學會了回去畫,可以掙到錢。”實際上,千百年來,唐卡畫匠始終是藏區的上佳職業之一,不但收入較好,而且受人尊敬——這是一項整天與“神”相伴的工作。熱貢藝術有著近乎自成一體的強烈風格,技藝也是代代相傳的,但絲毫也不排外任何人都可以到熱貢來學習繪畫、塑像或制作堆繡。別勒將措和久麥將措,僅僅是許多到熱貢學藝的年輕人中的兩個。
2000年以后,隨著熱貢的游客越來越多,很多阿卡都到7公里外的縣城印了有中文、藏文和英文的名片,其中的英文部分普遍因為錯誤百出而叫人啼笑皆非。洛藏東周也不例外。他的名片還在醒目位置不厭其煩地印有這樣一句話:已故大師夏吾才讓的弟子。幾年前過世的夏吾才讓是吾屯上莊人,他大概是熱貢藝人中迄今為止最有名的一個,曾師從國畫家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擁有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洛藏東周是夏吾才讓最后一批徒弟中的一個,難怪他會以此為標榜呢。
不過,熱貢的藝人們大多有著不同的評價:“夏吾才讓的唐卡我們都見過,他畫的很好,但算不上最好。”在他們看來,與夏吾才讓同時代的尖措師傅才是真正的大師,“尖措的唐卡跟一般人的不同,你仔細看,就會覺得畫里的人物是活的,會突然跳出來一樣”。他們說,這就像縣里面舉辦唐卡比賽,得金獎的從來都不是最好的唐卡。
加木措
進入8月,太陽逐漸收斂了盛夏的毒辣,越來越濃重的麥香飄蕩在隆務河兩岸,熱貢的豐收季節到了。扎頭巾、穿袍子的女人們三五成群地出現在公路上,她們是居住在高山上的藏族,每年這時候都到熱貢來找活干。熱貢地處河谷地帶,氣候比較溫潤,十分適宜種植小麥和各種瓜果蔬菜。然而,長久以來熱貢藝人的足跡遍及整個藏區,很多人家里只有老人、婦女和孩子,不得不花錢雇人收莊稼——即便那些山區來的藏族女人總是笨手笨腳,干起農活來丟三落四的。

吾屯下莊的加木措今年39歲,是出了名的塑像好手,他清楚地記得16年前第一次外出塑像的情形:那年剛開春,新婚燕爾的加木措應邀到黃河南岸的牧區小鎮西科河塑像,一座4米高的文殊菩薩像,那時候還沒有橋,必須坐船過河。三個多月后佛像終于塑成了,時值盛夏,黃河水因為連日陰雨而暴漲,歸心似箭的加木措在黃河邊等了11天才過了河。“整整11天啊,就住在河邊一個小村莊里,每天天一亮就到渡口坐著等船,一直等到天黑”,加木措同我說著話,手里的木刮并沒有慢下來,眼神也依舊專注,他正在塑一尊釋迦牟尼佛像。
熱貢的藝人們大多都有著類似的經歷。“你去問問30歲以上的那些人,哪個沒有在外面跑過?”加木措說。但他自己已經有七八年沒有出過遠門了,原因很簡單,現在坐在家里就有干不完的活,再也犯不上去受那分罪了——這幾年,到熱貢的游客源源不斷,其中不乏佛教信徒和收藏愛好者,拉薩和西寧的老板也不時帶來定單。話雖這樣說,加木措仍然時常想起年輕時在外漂泊的日子,“那種生活很有意思,就是太苦了。”
在今天的熱貢,旅游業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我想,熱貢的女人們應當尤其認同這一點,因為她們可以不必再獨守空房了。實際情況是,依然有相當數量的熱貢藝人外出作畫或塑像,但不再是迫于生計,而更多的是為了開眼界;而且,他們大多去了拉薩、成都甚至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而不再是交通不便的窮鄉僻壤。與此同時,牧區來的藏族女人也并不會因此就空手而歸。很多熱貢藝人都像加木措一樣,依舊雇人來打理莊稼:其一,畫唐卡或塑像的收入遠遠高于雇人收莊稼的花費,自己收莊稼不劃算;其二,藝人們的雙手早已使不慣鐮刀和鋤耙,有的甚至因為近視戴上了眼鏡,也就無法再在烈日下的麥田里揮汗如雨了。
丹貝堅贊上師卻有著深深的憂慮:“游客太多了。阿卡們的心思沒有放在修行上,他們更關心畫唐卡、賣唐卡”。丹貝堅贊不但是吾屯下寺的堪布(寺主),也是熱貢當地萬人景仰的高僧大德。“老堪布已經70多歲了,照樣每天早上4點就起床研習經文,你能想象嗎?” 丹貝堅贊的大弟子更登卻智說:“但是出家人就應該這樣。”更登卻智還告訴我,他正在寫一本書,記錄熱貢這些年的變化,因為,變化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