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張仲瀚(1951-1980),河北獻縣人。抗日戰爭時期曾任八路軍三五九旅七一九團團長。1949年后任第二軍第六師師長,第二十二兵團九軍政委、兵團政治部主任。1954年任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黨委第二書記、副政委。1964年任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第二政委。1966年任新疆軍區副政委,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黨委第二書記、第二政委。
本文作者藺文茂,原是張仲瀚的警衛員,曾在蘭州化學冶金工業局任副局長,現已退休。在文章中,他回憶了在張仲瀚政委身邊工作時的情景,對老首長的無限思念和崇敬之情躍然紙上。
我給政委當警衛員
1955年初夏,組織上安排我給張仲瀚政委當警衛員。
張政委第一次找我談話時就說:“以后你給我當警衛員,照顧我的生活,其實我的生活也很簡單。”實際上也是這樣,從石河子到烏魯木齊,他的辦公室兼會客室和臥室,面積總共只有30多平方米,放著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一個臉盆架、一只臺燈、一個衣服架、幾把木制椅子,青磚鋪地,沒有地毯,沒有沙發。政委的飲食很簡單,無論是在條件艱苦的石河子還是后來條件好一點的烏魯木齊,他早餐一碗稀飯一個饅頭,一個煎雞蛋,一小碟咸菜,午飯和晚飯,若吃米飯就是兩菜一湯,一葷一素。政委不喜歡吃零食水果,也不喜歡喝酒,喜歡喝濃茶。由于他是單身,每月發了工資(供給制時叫津貼費),我首先給他交黨費,然后買4條好煙、半聽高級茉莉花茶,再給他父母送生活費。張政委交代,給他父母的生活費要大眾化,相當于上中農生活水平就行了,逢年過節適當增加一點,換季節時給些添制衣服的錢。不允許透露他父母住的地方,不允許任何單位和個人往他父母那里送東西。
按管理處的規定,每月可以給首長領些招待煙和茶葉,政委從不讓我去領。他說:“公家每月發給你的工資就是包括這些花銷,領導干部招待多,工資也高嘛!” 他煙癮并不大,一個月個人抽煙頂多兩條,一半都用作招待了。在實行供給制的時候,管理科有個姓謝的會計多次跟我講:“小鬼,只見你給首長借出差費,從來不見你來報銷過差旅費,你和首長在外出差,回來后是可以報銷差旅費的呀。”我把這事告訴了張政委,他聽后說:“我們出差坐的是公家車子,住的是公家房子,發給你津貼費就是在外邊吃飯的,還報銷什么差費?”我強辯說:“那送給蘇聯專家那些象牙雕刻球和比利時水晶咖啡飲具,應該屬于公家報銷的吧,你也個人掏錢。我整理衣服時,還發現了你半年前去北京的飛機票都沒有報銷。”他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就說:“什么公家的、個人的,我們共產黨人從入黨那天起,就為革命把一切都交給黨了,包括生命在內,還有什么個人這個那個要計較的?”我說:“我們借公家的錢,每月發工資都要扣的。”他說:“扣就扣吧,借錢要還這是規矩。”
我這警衛員是當家管錢的,我要是不跟上政委,他若想一個人上街喝茶,身上連錢都沒有。他每次去北京開會,我都把給他借的差旅費分成三份,用信封裝上,并分別注明生活費、住宿費,在買返程的飛機票的錢袋子上特別注明:這是買返程機票錢,若作別的用途就回不來了。秘書王正明看后笑著對我說:“文茂,你也太過分了。在外邊,別人向他借錢時,他都借給別人,但到還錢時,他都忘了。”1958年元月,我離開政委準備去八一糖廠工作。臨走時,我把平時積存的1260元錢的存折交給政委,他問我這是哪里來的錢,我說:“是這幾年來我給你積存的錢。”他問:“有時候我叫你買東西你不是說沒有錢了嗎?”我回答:“有時我看那東西咱們家里有,或者用處不大,我不想給你買就說沒有錢了。”政委說:“這些錢都送給你吧。”我說:“我每月工資足夠花了,我不缺錢,我不要。”我把存折放在桌子上了,政委抬頭瞅了我好一會兒,眼睛濕潤了,我也激動地流下了戀戀不舍的眼淚……
說起政委的家當就更簡單了,被褥一馬褡子就裝完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加起來一大帆布箱子,一年四季就三雙鞋:一雙短腰皮鞋、一雙涼鞋、一雙拖鞋,都是棕色的,已經褪色了還繼續穿;只有3雙襪子,2雙冬天穿的細毛襪子,腳后跟容易壞,我看扔掉了可惜,就用針線縫一縫或補一補。再穿時,他稱贊說,很好嘛,這也是節約嘛。他穿的毛衣袖口脫線了,穿上外衣后就把掉下來的線頭往袖筒里塞塞。我說另買一件吧。他說:“衣服好著呢,把袖口脫線處理一下還能穿。”我就用針線串連一下,讓他繼續穿。他自己挺節儉,對同志們卻很大方。以前,他有一件暗草綠色的圓領軍用大衣,七師的史驥政委說:“張政委,你這件衣服穿上很好呀!”政委便大方地說:“你喜歡就送給你吧。”生產建設兵團成立后,開始脫軍裝換便裝了,政委在軍直合作總社成衣部做了一件藏青色海軍呢大衣,當聽說副參謀長楊貫之隨中國農業考察團要去蘇聯考察沒有合適的大衣穿時,他就把新做的那件大衣送給楊副參謀長了。1955年,人民日報社有個姓沈的記者要去南疆采訪兵團,張政委看他穿得單薄,又把一件暗綠色的栽絨大衣送給沈記者了。其實,政委平時很注意軍紀儀表,他夏天穿的上衣都要燙平。無論穿軍裝還是穿便裝,總要保持干凈整齊,坐有坐相,站有站姿,從不解扣敞懷。政委對人熱情和藹,彬彬有禮,對我們這些身邊工作人員也是言之以理,動之以情。他不喜歡戴帽子,但總把帽子拿在手里。進出機關大門,衛兵給他行軍禮時,他總是戴帽還禮,禮畢后再摘帽,直到轉業后穿便裝為止。
“左”的錯誤路線比右的危害更大
1955年,開展“反胡風”運動時,司令部辦公室秘書組有一天晚上學習完沒有散,幾個秘書、英語翻譯和我在一起自由議論。這時,張仲瀚政委路過秘書室門口走了進來。他問:“你們在干什么?”我們回答在學“反胡風”材料。政委問:“機關運動搞得怎么樣啊?”我們回答:“我們在學習文件,聽說政治部揪出兩個‘胡風分子’。”政委問:“都是誰呀?”我們回答:“是宣傳部的丁郎和伊萍。”停頓了片刻,政委說:“搞運動一定要把中央正式文件好好學習,吃透政策精神,搞運動掌握好政策很重要。我們的同志往往有一種錯覺,認為左派是革命的,右派是不革命的,或者說是反革命的,其實這是錯誤的。太左太右都不對,右了放跑敵人對革命不利,太左了對革命危害更大,我們黨的歷史上曾出現過王明的‘左’、右傾錯誤路線,對革命造成過很大危害。尤其是王明‘左’傾錯誤路線,使黨在蘇區的組織遭到80%破壞,在白區的黨組織幾乎遭到了百分之百的破壞。把敵人當朋友看待,會迷失革命方向和目標;但把自己的同志當敵人打擊,會對革命造成更大的破壞。革命是靠自覺,所以需要先進幫后進。因此,搞運動首先要把中央文件學好,主要是掌握好政策界限,才不會做出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政委語重心長的話語,使我們提高了認識,受益匪淺。
好文章不在長
1956年,兵團準備召開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大會,黨委秘書范野農和機要秘書王正明準備給張政委寫一個大會講話稿。他們到計劃處、財務處、生產辦、經營辦等有關部門收集了一些資料數據,并找政委一起討論,打算聽聽政委的意見,然后再動筆。結果,他們拿這些數據互相議論了兩個大半夜,光寫了個開頭語“同志們”三個字,便沒有了下文。還有兩天就要開會了,兩位秘書著急了。這時,政委說:“好了,講稿我自己寫吧。”后來兩天我也沒有見到政委寫東西,只見他晚上靜坐沉思的時間長了。到開會那天,兩位秘書到辦公室等政委一起去會場,范秘書說:“政委你把講稿拿上了嗎?”政委指著桌子上放的兩張列著提綱的紙說:“就這個!”范秘書說:“就兩頁紙嗎?”政委說:“好話不在多,好文章不在長。我們在南泥灣開荒時,有一天晚上通知我們團連以上干部緊急集合,說要傳達王震司令員的重要指示。我們把隊伍集合后,后勤部甘祖昌部長手里拿著王震司令員寫在煙盒皮子上的指示,傳達:‘為了提高開荒質量,從明天起,把镢頭重量增加到二斤半,按人頭每人每天增加二兩口糧’。語言不多,抓住了主要問題。按王司令指示辦了后,開荒的質量和數量都明顯提高了。”政委接著又說:“領導人即席講話不能只念稿子,那樣還不如把講稿發給參加會的人,叫人家拿回去自己看,還省時間。領導人講話念秘書寫的稿子,只能是秘書水平。對自己單位的管理心里沒有數,那就是糊涂官,避免不了瞎指揮。所以,你們今天要把我的講話在現場認真記錄整理,叫我看后再發文。”張政委講話人們愛聽,就是因為沒有官腔,沒有空話,更沒有夸大的話。把上級精神結合單位實際,講問題、講任務、講措施,語言簡練,出口成章,邏輯性強,重點突出,通俗易懂,寓意深刻。

愧對張政委的一件憾事
1957年,整黨整風運動中開展大鳴大放,我們司令部機關第一黨支部書記由計劃處長張劍兼任。他在黨員大會上動員時說,開展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整頓好了,我們黨的領導地位才能更加鞏固,社會主義事業才能加快速度。第二天晚上,我給政委打完洗腳水,趁他燙腳看報紙的機會,我面對面地給政委提了三條意見:
一、早上不按時起床,晚上不按時睡覺,有人開會前在走廊里喊叫張政委起床了沒有,還睡著嗎,我聽了刺耳,感到影響不好。
二、開會經常不按時散會,吃飯不按時吃,伙房把菜都等冷了。
三、出差該報銷的你不讓報銷,借公家的錢按時還不上,有人說閑話。
提完意見后,我問政委:“我給你提這三條正確不正確?”政委笑著說:“你在我身邊工作,天天跟著我,看得清楚,當然正確啦。”過了幾天,兵團召開黨委擴大會,研究整風運動問題。會議室在三樓,我站在二樓樓梯口,等開完會給政委開辦公室門。散會后,從樓上先下來的七師史驥政委和八師魚正東政委看見我就笑了,史政委說:“文茂,你給張頭兒放了三條。”魚政委說:“張政委說你的意見是香花不是毒草。”我心想,當時只是隨便說了說,怎么政委在會上講了?是不是他不高興了?過了幾天,兵團黨委常委會秘書范野農對我說:“文茂,你給政委提那三條意見,政委在黨委常委擴大會上就怎樣辨別香花毒草的事當例子講了。政委說你提意見的積極性是好的,那三條意見從表面上看是存在的,但內容實際不真實,甚至本末倒置了。說他晚上睡得晚,早上不能按時起床,這不單純是生活習慣問題,這與工作有關嘛!也可以說是工作習慣形成的,想早睡無法早睡啊,何況什么時候開會也沒有遲到過,不過沒有提前過,但都是按點到的。至于其他,這炊事員、警衛員、司機、秘書都是為了首長工作服務的,總不能要求首長服從他們吧。從全疆各地來的領導在這里開會,總不能為了吃飯,把沒有開完的會議停下來吧,或者多開一天會吧。總的來說,提意見的目的和本意是好的,是善意的,所以說它是香花不是毒草。”經范秘書給我這么一講,我明確了是非界線,看來這些意見是有些牽強附會,我從內心感到委屈了政委。隨著年齡的增長,政治上的成熟,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中聽到張仲瀚政委受到那些不公正的待遇和折磨時,這就更成了我一塊心病,壓在心頭,不時地自責。
我們雖然付出了代價,但換來的是民族團結、邊境安寧
1964年初秋,我到烏魯木齊市參加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召開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座談會,會議結束后,我去兵團小樓看望張政委。一進辦公室,我就看到政委穿了一身像新四軍、八路軍穿的那種深灰色的服裝。我感到很新奇,就問政委:“你怎么穿了這么一套衣服?”政委笑著說:“怎么,不好看嗎?”我說:“好看是好看,只是有些別樣的感覺。”政委說這是邊界值班部隊穿的服裝。我便問是什么值班部隊,政委說:“在分裂分子煽動‘伊塔事件’中,有很多不明真相的群眾外逃了,他們的家園空了,土地無人耕種荒蕪了。根據國務院、中央軍委和自治區黨委指示精神,我們兵團沿邊界線組建了200個民兵值班連隊,幫暫時外逃的邊民守好園,看好家,把他們丟棄了的已荒蕪的耕地重新耕種起來,等他們弄明白了真相后,他們會感到還是自己的家鄉好,他們還會再回來的。當他們回來后,看到自己的房屋院落完好無損、地里有莊稼、缸里有糧、政府歡迎時,他們就會受感動,會感到受煽動外逃是上當了,就會感到還是共產黨好,還是自己祖國好。所以,我們雖然付出了一些代價,但得到的將是民族的團結和諧,邊界的安寧。”張仲瀚政委這種登高望遠的大局觀念,使我心頭一亮,精神震撼。這就是將帥風范,這就是勝利的保障。
我去北京看望張政委
1966年7月間,林彪和江青把張仲瀚政委列為“賀龍分子”,定為必須打倒的對象,一關就是8年零3個月,比八年抗戰還多了一個半月。據說,1975年,由毛主席親自圈批解放了他,由總政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因為他的病未好,被任命為炮兵顧問,一切都按原待遇。一年后,他的心臟病突然惡化,一年內經過七次搶救,兩次報病危。在黨中央的直接關懷下,海軍總醫院成立了搶救小組,為他安裝了由美國贈送中國的一個人造心臟起搏器,挽救了他的生命,他非常感激。1978年春,我出差到北京,幾經周折找到炮兵司令部,打電話找到了政委秘書周建業。周秘書說,政委前幾天犯病了,經搶救后現在正在恢復期,大夫不讓會客。我說我以前是政委的警衛員,剛從蘭州專程來看望政委的,請你給政委講一聲,就說我到北京了。我等了大約20分鐘時間,周秘書回電話說,首長要求馬上見到你,但大夫不同意。現在已是晚上9點鐘了,首長說就等明天見吧,今晚上叫我派車接你去五棵松北8號住下,那里是給首長安排住的地方。你在原地等著,我馬上就派車過來接你。約半個小時后,一輛黑色轎車把我接到五棵松北8號。周秘書安頓好我們后,叫我們在此等候消息。
第二天下午3點鐘,司機小張來把我接到解放軍三○一醫院。張政委住在12病區。進病房前,主管大夫給我一個銅牌,上寫病房號,只允許探望25分鐘,一下午只允許探望2人次。警衛員小柳領我進了病房,我看見政委躺在病床上,便迎上去握住政委的手,喊了一聲:“政委你受苦了!”激動的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政委叫我扶他斜坐起來,他比以前瘦了,頭發稀疏了,精神不如以前了。他深情地望著我,說了一聲:“文茂你來了。”隨之眼圈也濕潤了。沉思片刻后,政委問我:“這些年你好著吧?”我說好著哩,就是牽掛著政委你的情況。政委說:“謝謝你‘文革’期間到處打聽我的下落。”接著,他就給我訴說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情況。最后,他反復重復地說,他想念新疆,對他平反還不徹底,說他對黨對毛主席是忠誠的。我看政委情緒有些激動,就說:“政委請你放心,相信黨組織會給你徹底平反的。”就在這時,大夫進來了,指了指手表,示意到點了。我問政委:“是不是我探望的時間到了?”政委擺了擺手說:“不要走,再坐一會兒。”大夫聽了政委這話就出去了。
過了幾分鐘,又進來了一位探望政委的客人,手里提著一只小瓷瓶子。政委側臉一望說:“是劉主任,請坐,我現在好些了。”劉主任說:“我給你帶來了一瓶你喜歡吃的麻辣芝麻醬。”政委叫我把他后背墊高,要坐起來和劉主任說話,同時向我介紹這是國防科委的劉主任,并對劉主任介紹了我。我把桌子前的軟靠背椅搬到床前,叫劉主任坐下和政委說話。他們談了許多國家大事,一直談到天快要黑了,警衛員小柳把政委的飯端進來,他們的談話才結束。這時,政委叫小柳拿一斤半糧票和30元錢給劉主任,并對劉主任說:“我的警衛員藺文茂同志可是個好同志,這么老遠來看我,我有病在身行動不便,就請你替我帶他出去吃頓飯,坐上我的車,吃完飯后,叫司機把他送到住處,拜托了。”劉主任說:“我一定辦好,你吃飯吧,好好休養,我有空再來看你……”司機臨走時對我說,首長叫你再住兩天。我心潮澎湃,雖然政委經歷了那么多磨難,但還是那么關心別人,關心老部下。政委身上不僅體現著艱苦樸素、實事求是的優良作風,還有著重情重義的英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