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農家樂園緊挨著五臺縣縣城邊上,離縣城最繁華的地方,也就是五、六公里地。樂園大門口西南方百十米遠的地方,有棵老槐樹,老槐樹高與樂團內三層洋樓齊肩。粗要兩個大人手拉著手才能抱得過來。每年春末夏初,槐樹枝頭開滿了小巧的花瓣,那白色的花瓣里透著可愛與靈性,沁人的馨香,隨風飄浮在樂團和鄉村的上空,整個小村都被濡染得香噴噴的。離槐樹三、四十米的正南方,有一汪池塘。池塘不大,滿打滿算也就是一兩畝地的水面,四周長著粗矮敦實的老柳樹,間隙也有幾棵不大的槐樹。池塘上接環繞縣城的文渠河水,下聯人海的古順河,池塘夏秋之日荷葉泛綠,群魚戲耍鬧騰,冬春之時河水清澈,池邊幽靜,能清晰地看到樂團門口的那棵高大的老柏樹倒在池水里的身影。
早年的時候,老槐樹下白天擠著一堆朱大桂他們這幫孩子玩耍,晚上圍著像朱大桂爺爺一般年老的老人們談古論今,孩子們則四散在池塘邊邊捉迷藏。
去年槐樹花開得正旺盛的時候,農民樂園里住進了十幾個縣城來的人。這些人是來幫助下河人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官名叫下河大隊農業學大寨工作隊下河小隊。農民樂園的名字,便被下河的人們自覺地改成了工作隊居住點。
居住點里有一個姓馬的中年男人,精瘦矮小,頭頂光得像立著的雞蛋,下巴上還長著一顆豆粒大小黑痣,黑痣上長著兩根三公分長的毛,有事沒事都喜歡捋著這兩根長毛。到了下河也就三兩個月的時間,就成了朱大桂家的常客,三天兩頭就到朱大桂家里來轉悠轉悠。朱大桂和他的瘸腿爺爺開始都以為,他們窮困潦倒的家,能在這個矮男人的關照下擺脫困境,朱大桂的爺爺還特地買了一包“兩邊分”,專門用來孝敬矮男人。“兩邊分”牌香煙其實就是大前門牌香煙,當時人們抽煙是分等級的,公社的干部抽大前門,老百姓叫它“兩邊分”,大隊干部抽的是飛馬牌香煙,人們叫這香煙為“四腿奔”,生產隊干部抽“十四分”,說的是一種名叫洪澤湖的劣質卷煙,小老百姓動秤稱,意思是抽的是只能用煙鍋裝起來抽的碎煙末。爺爺花那么大價錢買“兩邊分”孝敬矮男人,足見矮男人在爺爺心里的分量。可還沒等矮男人把一包“兩邊分”抽完,矮男人再到家里來的時候,爺爺就把自己的旱煙袋硬邦邦往矮男人手里一塞,算是給他敬了煙了,嘴上則是閉得跟上了封條似的。年少的朱大桂,不僅感覺爺爺對矮男人的不敬,也經常看到媽媽一個人悄悄地對著墻上的破鏡子,很是用心地梳理干澀的頭發,經常神色慌張地悄悄地溜出家門,深更半夜不回家。朱大桂這才想著要跟蹤媽媽一回,看看媽媽每天晚上在外面到底干了些什么。
2
這天晚上,朱大桂躡手躡腳地尾隨在媽媽的后面,穿過兩塊玉米地,跨了兩座小橋,七拐八彎地來到村南邊的農家樂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急不可耐地撲進了早就等候在農民樂園門前老槐樹下中年男人的懷里,媽媽瘦弱的身子,在矮男人的懷里瑟瑟發抖……
這已經是朱大桂第二次跟蹤媽媽了,第一次在半道上遇上了爺爺,被爺爺攔住了。這天晚上爺爺不在家,他這才清楚媽媽和姓馬的男人晚上到一起的事情。姓馬的矮男人戧在老槐樹上,嘴上叼著煙,煙光一閃一閃,螢火蟲一般。朱大桂小眼滴溜溜地盯著他的瘦弱的媽媽,羞羞答答地然而又是急不可耐地撲進矮男人懷里。矮男人摘下嘴里的香煙,摟著媽媽繞過池塘,走進了玉米吐須的地里。那玉米地里埋著去年吃槐樹花中毒死了的父親。朱大桂想,也許姓馬的男人是幫他媽媽父親墳頭上除草,心里對媽媽和矮男人還生出一絲感激之意。
此時的槐樹花,已敗落了許多,余下星星點點吊在樹梢上,也沒了它特有的甜滋滋味道。朱大桂的心又在媽媽和矮男人身上,以及玉米地里父親的墳地上。槐樹的花香,對他沒絲毫意義。他輕手輕腳腳地走到老槐樹下,撿起矮男人丟在地上的煙頭,試探著把煙頭塞進嘴里,膽戰心驚地輕輕吸了一口,苦澀澀,火辣辣的煙草味,嗆得朱大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豆粒大的兩眼,都被嗆出了淚水來。
3
自從看見媽媽跟著矮男人鉆了玉米地。朱大桂就發覺媽媽的房間里,尤其是媽媽床邊的地上,經常出現姓馬的男人丟在地上的煙頭。朱大桂的嘴里,也就經常噴出焦糊爛臭的煙味兒。每天放學,朱大桂總是急匆匆往家趕,到家后就瞪著一對豆粒大的眼睛,在媽媽房間的地上尋找,也許這天人姓馬的沒來他家,朱大桂的綠豆眼掃遍了旮旮旯旯,也沒找到一個煙頭,急得朱大桂猴子一樣,伸出臟乎乎的小手抓耳撓腮的,放下書包就弓著身子往老槐樹下跑,希望能在那里撿到那矮男人扔下的煙頭。
這時候已是深秋,傍晚的太陽的臉色像是被秋風吹得過了頭,紅紅的,卻又沒一絲熱情。老槐樹枝條上的綠葉,早讓秋風捋胡子一樣,捋得光禿禿的了,即使有幾片葉子,也像害大病的人臉一樣,黃巴巴的。在深秋殘陽的映照下,老槐樹挺拔蒼勁而又干巴巴的沒一絲生機。朱大桂穿著父親生前留下的藍布棉襖,棉襖破破爛爛,連紐扣都沒有了,朱大桂的媽媽心早屬于矮男人了,家里的事情基本不管不問。朱大桂的爺爺心疼小孫子,弄了一根灰布帶,讓朱大桂束在腰上,好歹擋了些寒風。朱大桂人小,布帶束不緊,破棉襖里的棉花,嘟嘟囊囊地冒了出來,在冷血一般的夕陽映照下,拱破藍布的棉花,干白菜膀似的堆在朱大桂的胸口。費了好長時間,朱大桂總算看到一個半截埋在土里的煙頭,朱大桂小眼閃著亮光,拽起土里的煙頭就往嘴里塞……為了躲避人們的眼睛。朱大桂總是用三個稚嫩的手指撮著煙頭,把燒著的那頭窩在手心里……他哪里曉得,自己在老槐樹下的所有動作,都讓他的爺爺看到了。爺爺瘸著腿一顛一拐地走到老槐樹下,舉起顫抖的巴掌,就往朱大桂的小臉扇了過來,可當他的結滿老繭的手快落了小孫子的臉上時,爺爺的手舉在半空沒落下來。朱大桂顫巍巍地叫了聲爺爺,爺爺便一把把孫子摟在懷里,接著從懷里掏出旱煙袋,親自給孫子裝了一鍋煙,慢慢地塞進孫子的嘴里,說地上的煙頭太臟,你要是實在想抽,就抽爺爺這煙末吧。
朱大桂狠狠地搖了搖頭。
一年后,朱大桂的媽媽悄沒聲兒地撇下兒子和公公,跟著矮男人走了,朱大桂聽爺爺說,那矮的男人,因為女人的事情挨了批評,被調回城里當工人去了。家里槐樹下沒了煙頭,朱大桂只好悄悄地溜到老師辦公室和公社大門口等公眾場所,撿人家丟在地上的煙頭。
有了這份見不得人的心思,朱大桂就不怎么和小同學們在一起玩耍,大多數時候都是弓著腰低著頭,獨來獨往,以方便他順利撿起地上的煙頭。遇到有人在身邊或者煙頭跟前有人的時候,朱大桂總是假借系鞋帶,順勢把煙頭窩進小手的掌心里,然后再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地享受煙頭帶給他的快樂。
4
十八歲那一年,朱大桂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彈弓一樣的腰,在軍裝的襯托下,顯出了男人的挺拔。
進了軍營當了兵,朱大桂告別了撿煙頭的生活,可提了干部后,他竟然生了一副報復的心態,有意識地把煙頭留得很長扔掉,以為自己扔掉的長長的煙頭,肯定會被沒錢買煙抽的人發現,肯定能看到像他當年一樣,做賊似的偷偷撿起來吃。心情特別好,或者特別壞的時候,他還會利用節假日的機會,換上便裝走出軍營,懷里揣著兩包中華煙,到熱鬧繁華的地方轉悠,一根一根地往地上扔長長的中華煙頭,然后再躲藏起來,圓睜著小眼睛,盯著自己扔在地上的煙頭,巴望著欣賞撿煙頭人的神態,但每次都很失望,有次還被城市管理人員以亂扔垃圾罰了五十塊錢。
后來,朱大桂祈盼欣賞別人撿他扔到地上煙頭的愿意,總算實現了。
只是這個撿他扔在地上的煙頭的人,是他的爺爺。
朱大桂自從當了兵,總共回下河兩次。前一次是提了干穿上了四個口袋軍裝的當年。朱大桂自以為能在部隊混出點模樣,也算是為早死的父親和瘸腿爺爺爭了口氣,有些功成名就衣錦榮歸的自豪感覺。無論走在村里的哪條路上,無論是跟誰說話,腰都像扎了塊硬板條似的,挺得直直的,從遠處看,確有幾絲軍人的高大威嚴,近了再看看他的表情,人們都能從他的不大的眼睛里,感覺到他的張揚和得意的張狂之氣。偏偏下河緊挨著縣城,有頭有臉的人見得太多,哪會介意他這么個小小的軍官。后一次是扛著少校營長的牌子回下河的,又是要帶著爺爺到部隊享清福去的,后一次比前一次更是張揚了許多,不僅帶著同樣是少校軍官的老婆,還帶了兩個年輕的戰士跟隨左右,敬給鄉親們的香煙,也都是清一色的軟中華。
爺爺本來是答應隨軍去部隊的,走起路來,瘸腿好像也好了許多,向來穿得邋遢的老人,把自己收拾得像老新郎官似的,可當他看到孫子回來擺的這些譜,心里老是覺得毛糙糙的不踏實,很為他的孫子擔心,最后只能用拒絕去部隊給孫子一個暗示。朱大桂沒理解爺爺的良苦用心,朱大桂的媳婦也不解,問為什么放著清福不享。爺爺沒正面回答,而是瘸著腿,慢慢從地上撿起一個長長的煙頭,一臉嚴肅地問孫子,你說這煙真的值大幾十塊錢一包?爺爺心里突然想到自己當年買過那包貴得讓他出汗的“兩邊分”,也才幾毛錢,還不抵孫子說的這煙的一個煙屁股,心里是既興奮又擔心,禁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哆嗦。
是啊。朱大桂兩小眼里閃著得意的光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平常賣六、七十一包,逢年過節,要八、九十一包呢!
那……爺爺三手指捏著煙頭,送到孫子眼前,照你這么說,我手里這頭,能換碗一碗豆腐菜?
朱大桂綠豆小眼眨了眨,瞟了爺爺一眼,梗了梗細長的脖子,無所謂地說,差不多吧。
爺爺捏著煙頭,對著燈光認真地看了好一會,慢慢地塞進嘴里,劃亮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過了好長時間才吐了出來,跟隨著滿嘴的煙氣,爺爺連說了兩句:是挺香的,是挺香的。說著抽著,爺爺的瘸腿又彎了下來,把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煙頭一個個撿了起來。
爺爺的舉動,像一把刺刀深深地刺進了朱大桂的心里,他和媳婦的臉色都灰了起來了,朱大桂的媳婦把爺爺拉了起來,朱大桂連忙把口袋里的半包軟中華塞給爺爺。爺爺接過來,把它和剛剛從地上撿起來的煙頭放到了一起,摘下掛在墻上的煙袋,把煙頭和半包中華煙,裝進了煙口袋里,然后又很莊重的把煙袋掛到墻上。之后,才拍干凈自己的雙手,伸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土。
回部隊之前,爺爺特地給了朱大桂媳婦一只小布口袋,里面裝著十來斤曬干了的槐樹花,朱大桂看了一眼,燦爛的臉上馬上露出苦澀的表情。朱大桂媳婦不知道朱大桂父親是吃槐樹花中毒死的,捧著散發著甘純馨香的干花兒,連問爺爺這是什么好東西。
爺爺苦苦地笑了一下說,這是槐樹花干兒,你們沒事的時候,可以拿它泡茶喝,這東西不好看,可它能治百病呢!爺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盯著孫子的,朱大桂臉色灰土一般,嘴上則沒吐一個字出來,可一直挺著的腰略微彎了一下。
5
朱大桂轉業到地方后的第六年當上了副縣長。
當了副縣長,朱大桂兩小眼睛好像大了不少,見到下河的人,或者是面對找他辦事的下級,他總是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拼了命地往大里睜,話語里嗯、啊、哈夾帶得比有用的字眼還多。逢年過節了,他就會自己開著轎車,回下河村前村后轉悠。
這年五月節的頭天下午,朱大桂自己開著轎車回了下河,說要陪爺爺好好喝兩杯。爺孫倆你一杯我一杯,沒費勁就把一瓶五糧液喝了,半斤酒下肚,爺爺的瘸腿像好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說著說著,話就扯到了朱大桂父親的身上……
爺爺拖著瘸腿,陪著朱大桂去朱家的墳地,靜靜地看著當了縣長的孫子給他早死的父親墳上添土,枯樹似的臉上,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也許是看到了孫子的孝行,燦爛得勝過天邊的晚霞。
回家的時候,黃昏的光已經托出了夜的沉重。爺爺七拐八繞地來到了農民樂園前的老槐樹前面的池塘邊,說坐下抽根煙喘口氣吧。
正是槐樹花開的時候,高大的樹冠上點綴著星星點點金黃色小花,紛紛揚揚的花瓣雨點一樣灑落在樹下,遠處的池塘里也漂浮著星星點點黃色花兒。池塘里的水,平穩如鏡,靜靜地映照著池塘四周的垂柳和遠處高大的槐樹,水面上的槐樹花靜默得如同老天爺灑落下來的淚滴一般。微風吹來,甜甜的的槐樹花香,飄浮在寧靜的鄉村,爺孫倆的心脾,似乎都沒感覺到槐樹花香的甜潤,尤其是瘸腿爺爺,只要聞到這槐樹花香,心里就有股刀攪一般的疼痛。喘出來的氣都含了幾絲悲泣,斷斷續續地說,人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你看這槐樹花,都開了一百多年了,開得還是這么盛,不管你人對它好不好,也不管天氣是旱還是澇,該開的時候照樣兒開,該落的時候照樣落。
朱大桂感覺不到槐樹花的甜美,也沒有因為頭頂上甜潤的槐樹花毒死了他的父親,就對槐樹懷有太多的敵意,堅持說我還要趕到城里開縣長辦公會,用力地夾著爺爺的一只胳膊,希望能架著爺爺回家走。爺爺沒答話,身子使勁地往地上墜。朱大桂只得老老實實地坐到了老槐樹下,陪爺爺抽了兩根軟中華,抽著抽著,爺爺的老花眼里又有了絲淚水,朱大桂不解,向爺爺許諾,說爺爺你放心,我以后每年的清明節保證回家給我大圓墳,我保證……爺爺打斷孫子的話,嘆著氣說,得空去看看你媽吧,我聽人說她現在過得不怎么樣,你有能力就幫幫他們。她當年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你不要老是記恨她,那年月,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爺爺的話,果然讓朱大桂的眼前,浮出了因為父親吃了槐樹花而奄奄一息的慘狀。浮出了媽媽撲進矮男人懷里的激動與慌張。出現了矮男人臉上那顆豆粒大的黑痣和沒幾根毛的禿頭,出現了扔在地上的煙頭。當然,也出現了自己第一次從地上撿起煙頭塞到嘴里的驚恐之狀。
6
幾天后,朱大桂帶著秘書和相關部門的領導。到一家調研企業解決企業生產自救問題。
這家企業已經三年沒開工了,朱大桂在部隊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家企業的馬廠長,就是那個戧在老槐樹下的矮男人。朱大桂轉業到地方后不久。矮男人還逼著朱大桂的媽媽找過他,朱大桂既沒讓媽媽進自己的家門,也沒讓他的媽媽進過他的辦公室,只讓老婆給了他媽5000塊錢,了斷了他和媽媽的親情
聽說朱副縣長要來檢查工作,留守廠里的馬廠長和趙會計,都抱著解決企業困難的希望,兩個人早早的就在大門口迎候。朱大桂人剛下車。馬廠長弓著本來就很矮的腰,恭恭敬敬地向朱縣長敬了一根精品一品梅。
朱大桂頭昂得像正在戰斗中的大公雞,掃了一眼煙牌子,伸出去接煙的手又收了回來,綠豆小眼狠狠地盯著馬廠長下巴的黑痣,先拎了一下西服的領子,跟著捋了一下大紅領帶,挺著自己并不大的肚子進了工廠會議室。
能花錢買精品一品梅,已經是企業幾年來最奢侈的行為了,沒想到朱大桂的眼睛掃都沒掃一下,還拿出自己口袋里的“軟中華”,仙女散花似的往跟他一起到企業調研的人的面前扔了一根。惟獨沒敬馬廠長和趙會計,他倆的臉全都紅成了猴子屁股。
會議開了一個多小時,煙灰缸里橫七豎八地臥著滿滿當當的煙頭。看著朱大桂的手在包里翻來找去,眼睛還不時地瞄著煙灰缸里的煙頭,馬廠長認定縣長是在尋找香煙,連忙給朱大桂敬了一根精品一品梅。
朱大桂這次倒是接了,他先是認真地看了看牌子,接著又把煙橫著貼到鼻子下面,輕輕地嗅了嗅。之前的朱大桂,瘦臉上燦爛得像片彩霞,嗅了之后,臉上的那片彩霞就被烏云覆蓋起來了,貼在鼻孔上的精品一品梅像石板條一樣。重重地墜落到茶幾上,朱大桂的手最后還是伸進了煙灰缸里,挑了一個煙頭,三根手指撮著舉到眼前,對著窗戶口的光線看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塞進嘴里……
朱大桂這動作讓馬廠長再也坐不住了,他連忙示意趙會計去買“軟中華”,等趙會計買了“軟中華”回來時,朱大桂已經帶著一行人走了,趙會計咬著馬廠長的耳朵嘟嚕了一句,到底是縣長啊,每天的煙錢,比我們廠二十個工人的生活費還多!
馬廠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現在的煙再好抽,還抵不上過去的大前門,那煙……
7
一年后,朱大桂被市、縣紀委組成的聯合組帶到了農民樂園。
改革開放后,農民樂園建成了一家園林式賓館。雖說緊挨縣城邊上,可進出農民樂園的道路不順暢,生意清清淡淡,常被縣紀律租下來辦理一些大案要案。
紀委是在準確掌握朱大桂經濟犯罪材料,才把朱大桂“雙規”到農民樂園談話的。可辦案人員幾乎動用了能動用的方法,朱大桂就是不肯主動交代自己的問題,就連紀律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的事情,他也拒不承認,甚至還瞪著綠豆小眼,揚言出了農民樂園后要動用法律手段,對紀委進行行政訴訟。
朱大桂這死不認賬的蠻橫態度,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各種各樣的謠傳也很多,其中傳播最多的,也是最讓人不愿意相信的,是說紀委辦案人員,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每天晚上十二點過后,派人先在朱大桂面前抽煙。煙的牌子自然是“軟中華”的,煙抽了一半就扔到地上,然后佯裝有事出門,等朱大桂像兒時那樣,從地上撿起煙頭撮著三手指偷偷吸煙的時候,再進門遞一根整煙給他,以此來消磨朱大桂的意志……
伴隨著這些謠傳,農民樂園門口的老槐樹下,經常出現他的年邁的瘸腿爺爺。每天早、中、晚三次到老槐樹下,或坐或站或瘸著雙腿走動轉悠,累了就坐到槐樹下或者池塘邊歇歇,但不管坐在哪還是站在哪,瘸腿老人面對的方向,都是農民樂園大門口。
紀委干部不知道這瘸腿老頭是朱大桂的爺爺,開始也沒太介意,也沒關心他在老槐樹下的怪異的舉動,看得多了,開始擔心這瘸腿老人是想尋短見,想跳池塘自殺,便多了份警覺,派人主動來找老頭詢問。
對紀委干部的詢問,老頭沒答片言只語,他只是將兩只小布口袋交給紀委干部,說你們把這兩只口袋帶給朱大桂……
兩只小布口袋里,一只裝的是槐樹的花干兒,一只布口袋里裝的是朱大桂每次回下河看望他時扔在地上的“軟中華”煙頭,還有那次他硬塞給爺爺的大半包軟中華。
當天,朱大桂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所犯的罪行,而且還交代了與他聯系密切的另外三個人的犯罪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