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時,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三個姐姐??晌沂墙疫@一代第一個男孩,所以全族人都很高興,爹娘自然也特別喜歡。
我過百日那天,爹大擺宴席,遠親近鄰都來了。娘一邊張羅姐姐為我準備“抓周”的東西,一邊催爹請人為我取個名字。爹在賓客中一眼瞅定在登萊府為道臺大人做幕僚的表叔于聘三,請他給我取個名兒。表叔對爹說:“我看這孩子將來會大有出息。就取個龍字吧,希望他將來是人中之龍。”眾人都說好。按排行,我是明字輩,所以,我就有了姜明龍這個名字。因我眉心有顆心型紅痣,爹娘就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心哥兒。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進來說,有個游方和尚在門外化緣,給他齋飯還不走,定要進來。爹聽了忙道:“讓進來讓進來,今兒個喜日子,請佛爺進來喝杯清酒?!?/p>
和尚進來并不喝酒,直奔我而來。他見了娘懷抱中的我,雙手合十道:“何處此身容入座,與君相見有前緣?!庇洲D(zhuǎn)身對爹說:“施主,小哥兒與我佛有緣,想來讓他出家也舍不得,可否結(jié)個善緣,做個寄名弟子?”
一旁向來信佛的姥姥忙說:“使得使得,做個寄名弟子。佛爺可得給護著點兒?!?/p>
和尚笑笑,掏出一串佛珠和一本《金剛經(jīng)》說:“給小哥兒帶著這串珠子,常念念經(jīng),逃過十歲前的一劫,方可平安?!闭f完揚長而去。
百日過后,娘又請前街的張鐵口給我卜了一卦。他也說我九歲上有個坎兒,過了,就好了。娘請他說個破解的法子,張鐵口_沉吟半天說:“去西北方向,認個姓劉(留)的干娘,到九歲上,帶去廟里躲上七七四十九天,或許可以免去此難?!?/p>
二
姥姥家就在西北九里外的龍虎莊上。娘和姥姥盤算半天,終于在莊上給我找了個干娘。
干娘叫劉翠花,有一兒一女。女兒葉子,大我三歲。兒子虎子,大我一歲。干娘極疼我,葉子姐和虎子哥待我也很好,只是干爹整天總板著臉。他待干娘極兇,對我倒還是客客氣氣的。
我五歲上,娘又添了個弟弟。我便常到姥姥家住?;⒆痈绯业角f后的山上玩。
莊后的山叫龍虎山,據(jù)說莊名就因此山而來。
山并不高,卻取了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據(jù)說從前有位南方來的風水先生,說這里是藏龍臥虎之地。但許多年來,這兒卻從來沒出過什么大人物。后來又有人說,這地方原是風水寶地,可惜當年康王在山后挖了一條運河——小沽河,把風水給壞了。
龍虎山雖不高,但古人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傳說當年全真教道長邱處機曾在這兒待過一陣子,所以在山上留下了座拂云寺??捎腥苏f邱處機是道士,住的是道觀,這拂云寺另有來歷。
這一說倒蠻有趣的。據(jù)說從前龍虎莊上有父子兩人闖關(guān)東,在長白山下和關(guān)東人聊起家鄉(xiāng)的龍虎山如何氣勢。關(guān)東人笑這父子倆吹牛,兒子索性吹開了,說人如果站在龍虎山上,一伸手摸得著天。父親圓謊說:“兒哎,咱出門在外的可要實誠些。那年。咱村的二愣子可是爬到那棵大槭樹上,用玉米秸才戳到天的?!边@故事傳回莊上,一位財主為老父超度亡靈,在山上大槭樹旁修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廟,叫拂云寺。
不管怎么說,這拂云寺也就有了香火,供著山神和觀音。后來幾經(jīng)戰(zhàn)亂,寺廟破敗了,和尚也只有一個了。
和尚二十七八歲,濃眉大眼的,因不常剃頭,又要修理幾畝山田,看來倒和村里人沒啥兩樣,只不過脖子上常掛串念珠。每年我生目前后幾天。姥姥都要帶我到廟里,請和尚為我念經(jīng)。我稍大些,便常和虎子哥去廟里玩。每次我們到了廟里。和尚都很開心,總要拿出摘的野果子給我們吃。他知道我百日上發(fā)生的事,曾笑著說我該是他的小師弟呢,于是我和虎子哥便索性稱他師兄了。
師兄會些武功,虎子哥常要他練些功夫給我們看,他就給我們耍上幾套拳腳。虎子哥要跟他學(xué),可干爹不讓我們常到山上去。
三
那年春天,虎子哥進了私塾,我也回家照顧小弟弟。
弟弟蠻可愛的,但我不喜歡他。因為他似乎說話、走路都比別的孩子早,見了的人都說他聰明。我總感覺他把我應(yīng)得的爹娘的關(guān)愛給奪走了,所以我常丟下他出去玩。這樣幾次,爹娘以為我是玩心太重,于是便讓三姐每天哄著我們倆。三姐便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背上背著小弟,一手牽著我去村外玩。
我不知道我出生時,三姐是否也有過失寵的感覺。其實作為女孩,她似乎從未受過爹娘的重視。大姐是第一個孩子,也曾頗受疼愛,而三姐是在爹娘再三企求生個男孩時來到這個世上的,所以她的到來只是增添了爹娘的煩惱。我是三姐八歲時來到這世上的。在我出生前的這八年,三姐似乎要承擔不是男孩不能傳宗接代的所有罪名。所以我的出生,無形中把她的所有“罪責”給洗刷掉了。因此,只有三姐對我似乎比小弟更好一些。
這一天,我正在池塘邊挖塘泥做泥塤,忽然聽見有人在跟三姐說話。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的,他向三姐問路,三姐告訴了他。他笑著謝了三姐,騎馬走了。十五歲的三姐直到看不見他的人影了,還呆呆地看著。那一刻,我覺得三姐好美……
四
這一天,姥姥來了,對娘說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該帶我去拂云寺念經(jīng)了。
一來到龍虎莊上,我便跑去找虎子哥?;⒆痈绮辉诩?,葉子姐便領(lǐng)我去找他。走過村東的池塘,忽然看見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成一團。我倆剛跑近。有人對葉子姐說:“快去找你爹,是虎子掉塘里了。”我一聽,擠進人群,一眼看見虎子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鼻孔里滿是淤泥。這時,聽見干娘號哭著奔過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干娘遠遠望見虎子哥撲了過來,叫了一聲“虎子”就昏死過去。隨后趕來的干爹直愣愣地看著虎子哥的尸體,半天不出聲。猛地,他跳過來,騎在虎子哥的身上瘋了似的直捶,嘴里喊著,“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
“心哥,跟我回家?!崩褷斶^來牽著我的手,我木偶似的跟著他,腦里一片空白。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雖然我不知道它的全部含義,但我知道,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的虎子哥了……
回到姥姥家,我發(fā)高燒直說胡話。吃下藥總算好些,可總無精打采的。于是姥姥把我提前帶上了拂云寺。
五
師兄知道我的情況后,勸姥姥把我留在寺里幾天,他照應(yīng)我。姥姥沉吟半天答應(yīng)了。
在廟里,晚上枕著師兄粗壯的胳膊,我沉沉入睡了。睡夢中我?guī)状慰扌?,叫著虎子哥的名字。師兄總是耐心地哄我入睡。這樣一個晚上過去,第二天,第三天,我的精神好多了。姥姥見了直念阿彌陀佛,說是師兄的道行高。姥姥要帶我回家,師兄說:“反正這次給心哥念經(jīng)的日子也快到了,索性讓他住下吧。”于是我便在拂云寺里住了下來。
這樣每天早晨看著師兄練功,上午師兄下地,我跟著捉蟲,下午,師兄給我念經(jīng),半個月過去了。
一天,姥姥上山來,神情不安地對師兄說:“聽說朝廷要派人來剿匪呢。山下的許多人家都準備好了逃難,心哥他姥爺想明兒個把他送回家去,今兒我就把他帶下山去了。”
半個多月和師兄朝夕相處,還真舍不得離開他。師兄把我一直背下山,臨分手時,送給我他雕的一個小和尚,用的是龍虎山上的石頭。
六
回到家,看到家中母親已經(jīng)大包小包地打點好了。
常年在外的三叔回來了,他一見我就抱起來放在肩上,馱著我繞著院子里那棵老無花果樹走著梅花樁。
母親見了,笑道:“快下來快下來,沒見過你這樣當叔的,都快三十的人啦還像個孩子似的。”
我不依,又嚷著要騎一騎三叔的白龍駒。
三叔把我抱上白龍駒,沿著小沽河飛一樣跑出十幾里。
三叔在外面學(xué)過武功,他的槍法很厲害。那回他喝了點酒,叫二叔在他使槍時往他身上潑水,二叔的半桶水潑光了,三叔的白袍愣沒濕一丁點。
這些年三叔在外面干什么我不知道,只聽父親和二叔嘀咕過三叔在義軍里怎么樣。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三叔早已經(jīng)走了。村里人都亂成了一鍋粥,家家戶戶都大包小包地準備逃難。
那天夜里,我又發(fā)了燒,做了許多夢……
七
夢中,我看見了逃難的干娘……
干爹已經(jīng)跑遠了,荒野里只有干娘一人面對著眼前那個滿臉橫肉的官兵。官兵獰笑著向她撲來。干娘木立著。她似乎感覺到了那官兵身上那股令她恐懼的冷氣。猛地,那官兵野狗撲食一樣將她撲倒在地。干娘似乎這才醒悟過來,撕扯著,喊叫著,但她知道,這荒野不會再有第三個人,丈夫一定跑得遠遠的了,沒人會幫她,但她還是徒勞地拼命地掙扎著呼喊著……
突然,一股鮮血噴到她的臉上,趴在她身上撕扯的那個官兵軟軟地倒了下去。干娘驚恐地推開他,抬頭一看,旁邊立著一個手拿木棒的男人,她以為是自己的丈夫回來了,心里淌過一陣歡喜,畢竟自己是他的妻子啊??啥ňσ豢?,那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拂云寺的和尚。
一時間,百感交集的她放聲大哭起來,和尚扔下手中的木棒,扶住她的肩頭哄小孩似的說:“好了,好了?!?/p>
干娘更加痛哭起來,那哭聲似乎要宣泄出她受的所有委屈,那淚水似乎要沖刷掉她所有的過去。她伏在和尚寬厚的胸口盡情地哭著,哭著……
暮色四合,荒野上空不時飛過幾只聒噪的烏鴉,直撲向小山坡那面。這荒野上的一男一女知道,那里一定躺著許多尸首,那里面有他們的鄉(xiāng)人,鄰居……
夢中,我看見了身穿白袍手提銀槍威風凜凜騎在白龍駒上的三叔……
三叔的銀槍上下飛舞著,那槍頭閃爍的寒光點向哪里,哪里便是倒下的官兵。喂飽鮮血的槍頭還是那么锃亮,光滑的槍身上也汪著官兵們的血。三叔的白袍上漸漸綻開了朵朵紅梅,白龍駒早已成了棗紅馬……
三叔身邊的官兵一個個倒下去,可他的義軍弟兄也越來越少。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大群官兵又圍了上來。他撥轉(zhuǎn)馬頭,揮舞著銀槍殺開一條血路,向小沽河的上游奔去……
八
當我們回到家中時,已經(jīng)是幾個月以后了。
其間聽說在這次屠殺中,表叔于聘三為官兵帶過路,舅姥爺知道后把他逐出了家門。
回到家,早回村的二叔他們早已將家里收拾干凈。
村里,多了幾十座新墳。其中,就有三叔的一座,旁邊挨著的那座墳,埋著他的白龍駒。
后來,聽三叔一個叫石頭的手下,就是那個向三姐問路的小伙子,說了三叔壯烈的死。
那天,三叔殺得官兵鬼哭狼嚎,可身邊的義軍弟兄也一個個倒下去。石頭受了重傷,昏死過去。就在他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看見遠處的三叔正騎馬站在小沽河干涸的河道里。河道兩旁都是官兵,上百個弓箭手正在向他射箭。三叔的銀槍揮舞著,撥得箭頭飛回官兵隊伍里,射死幾個官兵。箭頭又起,白龍駒如一道閃電,在河道里奔馳著,三叔的銀槍又挑死幾個官兵。
一個官兵頭目押著幾個義軍弟兄威脅三叔投降。三叔向他喊:“只要你們不再屠村殺戮,我愿意一死讓你們升官發(fā)財。”白龍駒長嘶一聲,又要狂奔,三叔勒緊韁繩下了馬,手提銀槍立在河道中央,他打馬讓白龍駒離去,可白龍駒圍著他直打轉(zhuǎn)不肯離去。三叔長嘆一聲,讓他們拿來一面浸過水的紅旗遮過來,紅旗將他和白龍駒裹住,亂箭射來……
九
(據(jù)道光《平度州志》記載:“康熙元年,棲霞于七之亂,平度‘李貓子’為其前導(dǎo),及于州東界,入據(jù)朱毛城?!辈⒅貏?chuàng)了由即墨參將所率前來鎮(zhèn)壓的清軍。
又,光緒《平度州鄉(xiāng)土志》記載:“于聘三,吉莊人,清初入登萊青道幕??滴踉?,于七之變,大兵至。時有令,兵過麻嵐即屠殺。聘三泣請,過小沽河然后殺。及渡河,又求緩誅。將軍怒,乃跪求一箭之地內(nèi)暫無殺,許之。聘三前驅(qū)驟馬彎弓大呼,使百姓速逃。于是奔逃得脫者無算。)
十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間我九歲了,便是張鐵口說的坎兒年。
到了姥姥家,見了干娘,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干娘似乎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曾夢見了三叔壯烈的死,可我不知道夢見的干娘的死里逃生是否也是真的,我想上山后去問一問師兄。
念經(jīng)的日子到了,干娘堅持要帶我上去。
師兄見了我很高興。見了干娘不知為什么總臉紅。
每天,在師兄那好聽的念經(jīng)聲中,我常?;杌杷?,醒來時,常常在干娘的懷里抱著,干娘的臉總是紅紅的……
那年冬天,干娘死了。聽姥姥對娘說,是難產(chǎn)。
不久,和尚師兄也云游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第二年春天,三姐嫁給了石頭哥。
弟弟漸漸長大,他并不比我聰明多少。石頭哥為他做了一柄像三叔一樣的長槍,每次我?guī)椒髟扑峦?,他總要爬上那棵大槭樹,說要戳破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