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為‘老唐’終于光榮退休,為咱哥們兒終于撥開云霧見太陽,干杯!”
老唐走了,A榮升科長。那一夜,我與老A開懷暢飲,直喝得昏天黑地,痛快淋漓。人生得一知己,幸事;人生路上除一“惡疾”,更是大快人心;欣逢雙喜,豈能不醉?
“老唐”姓任,整天到晚耷拉個臉,跟誰都苦大仇深似的。別看他在單位里名聲還好,那都是用科里弟兄們的血汗換來的。別科的人見了我們總“嘻嘻”嗤笑著:你們科長真是管理有方啊!我們便道:是啊,趕緊調我們科里來吧,說不定哪天還能混個一官半職的,前程似錦哪。對方準是搖頭擺手不迭:咱乃平庸之輩,不思進取,不思進取!可見人人肚子里都有一本賬,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
我們最反感的莫過于“老唐”那舊式家長制的做派。科里最小的也三十大幾的人了,他卻總是對頑童似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老爹”樣兒。掛在墻上的清規戒律不用說早已叨叨得人人倒背如流,每天還要不定期地加餐政治思想教育,比如窗臺上那棵花干了,他馬上就能看見,于是便一邊澆花一邊說,育花如工作,不精心自然結不出像樣的果子。那種俯首即是,信手拈來的隨意與頻繁,總讓人措手不及,精神時時處在緊張中,惟恐稍有不慎,又做了他的箭靶子。如此格格不入與時相悖,活脫脫一個再世的唐吉訶德。天長日久,誰見了不堵得慌才怪呢!
老A當科長,日子輕松了許多,每天完成好例行工作外,再不用為科長做那些樹碑立傳的活計,也不必整天到晚扎煞著翅膀,準備迎接老A的利劍。尤其是下午,更是自在得如神仙一般。以前,老唐是絕不應酬的。他說他決不干那種“賊喊捉賊”的勾當。有一次,他甚至望著一個實權科長被邀赴宴時驕氣十足的背影恨恨道:上班壘墻下班扒,沒好!那態勢仿佛人家要抱了他家的孩子下井似的。老A是個模范丈夫,體諒老婆晚上等他回家的寂寞,便喜歡在中午應酬。于是,中午有應酬的老A,下午不是躺在辦公室的長沙發上唱“迷糊歌”。就是在外面繼續中午的應酬;一有機會還叫上科里的弟兄們,尤其是我這個老朋友,大家常常歡聚一堂。這樣勞逸結合,張弛有度,科里的工作倒進行得有條不紊,沒一絲亂跡。
有一天下午,老A不在,上面急要一份材料,我急忙電話請示老A,老A正沉浸于長城的建設,脫不開身,囑我這個副科長代行其事。
好在我雖無玲瓏八面之能,工作還是踏踏實實的。于是匆匆而就,總算沒出紕漏。事后,老A千恩萬謝。我笑說為朋友兩肋插刀都肯,況一材料乎?老A大笑。
不久后的又一天下午,上級檢查團恍若從天而降,連打電話通知老A的機會都沒有。但有了老A上次的信任與多年深厚友誼的鋪墊,我大可不必擔負越俎代庖的惡名,于是從容披掛上陣。檢查團臨走時,那位可主宰公司生殺大權的人握著我的手說:“好好干,年輕人。”我們老總趕忙上前應道:“他已經是科長了。”
第二天,我向老A匯報此事時,禁不住勸他往后應酬過后回單位招呼一下,免得碰到急事找不到他,影響不好。
沒想到一向最聽我勸的老A一反常態:“喲,王科長,還沒宣布就上任了,煮豆燃萁,急了點兒吧?”
我一時不知語出何因,生氣道:“老A,你這是什么意思,怎么連好壞話都聽不出來了?這么多年的朋友,我還不是為你好嗎?”
老A竟冷笑起來:“多謝了,不敢當。我這人說話辦事不打彎,你想當科長,直說就是了,何必費那么大勁兒,心計耍大發了,你就不怕老得快?”
我終于聽出端倪,心不由涼了半截:“老A,你又聽誰胡吣了?”
“得,別‘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A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砰”的一聲撞上房門。
晚上,我約老A出來聊聊。老A一落座便說:“對不起,老兄我先敬你一杯,算是給你賠個不是。”
我心里一酸,畢竟是朋友,誤會這么快就自生自滅了。我端起酒杯,不覺眼窩兒一熱:“謝謝你能理解,其實……”
“不提了。喝酒,喝酒。”老A揮手阻止了我。
我們一遍一遍地喊著“干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喝得昏天黑地,似乎也痛快淋漓。那一夜,我和老A都吐了酒;那一夜,我沒有機會向老A說出我想說的話;那一夜,我與老A仿佛都只說過兩個字:“干杯”。
不久,我竟意外地被扶了正。
盡管我堅辭不受,依然無法改變老A被調去基層工作的命運。從此,我與老A連說“干杯”的機會都沒有了。
老A,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