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收獲了,田野顯出它的遼遠。早起打豬草的女人,發間濕亮亮的,秋收之后還來不及洗刷的鞋面,被露水一沾,便顯出泥土的模樣。
女人們看到他,幾乎都愣一下:“不在大城市掙錢,怎有時間回來?十幾年沒下田了吧?”他尷尬地笑笑。是啊,他幾乎已經是地道的城里人了。
此時的他,正扛了鋤頭,穿著爹的布鞋,跟爹一起走向離村子最遠的一塊田。今天的任務是用鐵鍬和鐵耙子把田畦弄平整。
新翻的泥土黑黝黝的,閃著實實在在的光,一腳踏下去,暄軟得讓人心里癢癢的。踏著這份暄軟。他的心安靜下來。
這地原是河壩外祖墳邊的一塊荒地。當初開荒的時候,他還小,爹正壯得跟家里那大黑牛一樣。開荒的第一年,娘沿地邊種上一圈向日葵,就連自家老祖宗們的墳邊也沒落下。爹說,老祖宗看到這黃汪汪的花,也歡喜的。
向日葵結籽的時候,他喜歡跟爹來這片地。爹扶著犁,任大黑牛不緊不慢地甩著尾巴翻耕。爹也跟大黑牛一樣,不溫不火。妹妹坐在地邊某個老祖宗的墳頭上,抱著最大的向日葵,把一個個小小的葵花從花盤上摘下來。指甲上涂上指甲花汁,小指造作地翹著,想讓爹夸她將來手會很巧。他呢,在田里這里鏟鏟,那里刨刨,學著爹的穩重模樣。
一陣風吹來,妹妹使勁吸一吸鼻子,忘記了翹起蘭花指:
“爹,香草味,真好聞!”
“咱們這片地里從來不長香草,哪來的香草味,你這臭鼻子。”爹不看妹妹,看著大黑牛,卻并不耽誤取笑妹妹。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塊地依然沒有香草生長,可是鼻息間縈繞的香草味卻一點沒變。
他抬頭看看爹,爹在另一頭干得挺歡實。近七十歲的人,鐵鍬拿在手中,像個玩意兒。他咧咧嘴角,壓一壓胸中粗粗的喘息。
“爹,你去把奶墳頭的草鏟鏟吧,這田我自己平整就行。”他脫了外套。甩甩手臂。
爹笑笑,不相信十來年不干農活的兒子會把這片地平整好,不過也不愿拂了他的心意。
祖母墳上還豎著一棵向日葵的秸稈,黑黑的,挺挺的,也粗粗壯壯的。爹坐到向日葵棵子下,拿出一支煙,慢慢吸起來。他還記得壯年的爹撲在祖母墳頭慟哭的模樣,于是學了妹妹的語氣逗爹開心:“爹,香覃味,真……”
話沒喊完,他突然收了嘴。爹愣一下,像當年一樣“呵呵”笑幾聲:
“咱們這片地里從來不長香草,哪來的香草味,你這臭鼻子。”
十幾年過去,爹的心穩下來了。不穩下來怎樣呢,娘說過,哪個爹娘會跟著兒女一輩子,又有哪個兒女一定就會給爹娘養老送終呢?
抽完一支煙,將煙屁股在腳下弄滅,爹開始用手把墳頭泛黃的青草拔出。爹的動作很溫和,他心里突然熱熱的。將來,爹會睡在祖母身邊的,娘也會睡在爹身邊的。那時候,他一定要回來在他們身邊種上向日葵。除草的時候,也一定要用手輕輕地拔——他們睡得一定更踏實。
河壩另一邊,有渡口。沒有了船只,青石板卻還在的。妹妹從青石板上滑下去,再也沒上來。夭折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進祖墳的,她就埋在河壩里的一叢紅荊里。紅荊花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像她當年紅潤的臉蛋。雨后,會有滿河灘的紅蜻蜓飛來飛去。她睡得一定也安逸。
吸一口氣,向掌心吐上一口唾沫,他加快了勞作的速度。香草的氣息越來越濃,彌漫了整塊田畦。
太陽越過頭頂的時候,他餓了,腰也酸酸的。爹把從家里帶來的飯提到田畦中,他干脆用手支著腦袋半躺下來,香草的氣息籠罩了他。俯下頭,使勁抽抽鼻子,深深吸一口氣,他的胸腔里灌滿了清香。
“爹,你說,不是香草味,什么這么香?”
爹不說話,掰開娘蒸的饅頭送到他的鼻下:“聞聞。”饅頭是娘自己在灶上架大鐵鍋燒柴草蒸的。帶著麥子原有的甘甜和芳香。他不解地看看爹。
“兒子,泥土就香著呢,這就是莊稼味啊。”
他拿著饅頭往嘴里送,看到了右手無名指根的繭花。繭花在他的掌間已經消失十六七年,只是一個早晨,就又出現了。似乎它是一個懂人心思的精靈,一直偷偷地藏在他細膩的皮膚下,單等在歡喜的時候,突然跳出來,給他一點小小的意外。
“兒子,不錯,這手還是莊稼人的手,看來沒忘本。”爹拍一下他的肩。
吃過飯,他的身子懶懶的。爹說:“不急,躺會兒吧。”
他伸個懶腰,實實在在仰面躺在落滿陽光的田畦里,聞著泥土的味道,暈暈乎乎地迷離了雙眼。秋天的陽光真好,純凈的似乎可以看到一根根銀色的光線,甚至伸手就能一把一把抓住。可他還沒伸出手,就已經打起了微微的鼾聲。
醒來,太陽剛要墜下樹梢。爹已把田畦弄得平平整整,正坐在他的身邊等他醒來。
遠處,在還沒有翻耕的玉米地里,玉米秸點燃了,整個田野,彌漫了莊稼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