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池塘是村莊的眼睛,這一眼老井,便是大地上深陷下去的一滴清淚。井,牽扯著家家戶戶的日常生活,沒了井,生活就沒有了指望,有了井,生活便潤朗,鮮明。用扁擔挑,楊木扁擔,一顫一顫,連同村婦一扭一扭的身姿,逶迤而去;兩個孩子擔水,一大桶水,滿滿的,像一只不老實的小獸,連跑帶竄;一個人拎水,人—,左一右的搖,水桶也一右一左的晃。從井出發,一道一道的水跡,像是甩動的馬尾,輻射成村莊特有的路線圖。每一個村莊都會有這么一眼井,因為有了這眼井,才有了這個村莊。村莊,是從一口井出發,越過百年滄桑,井成為村莊的標志,井,是村莊特有的一個符號。
清晨或者暮色漸漸拉開的時候,村子里響著鐵皮桶碰撞的聲音,人們見面打一聲招呼,扯些咸咸淡淡的話。井沿砌著精白的石頭,豎著轆轤,井繩粗大,水桶豎下去,把井繩有節奏的左右一搭,才能夠傾倒水桶,讓水桶舀滿清亮的井水。頭一次打水的人,往往是這項工作做不好,打上來的水不滿桶。轆轤吱吱呀呀的清唱,是鄉間樸實的民謠。過節時候,人們會到井邊燒一炷香,渴求五谷豐登,風調水順。有時候,誰家的鐵桶不小心掉井里了,會找來五個爪的抓鉤,豎下長長的繩索,梳子梳頭一樣,一遍一遍用延伸的手摸索尋找。掉落到井里的水桶,被抓上來,隨便還抓上來李四王五家的水桶。
后來轆轤壞了,沒有人來修,人們只好站在井邊狠著勁拽,繩子和井沿摩擦,一道一道的溝,仿佛井的皺紋。也就是這時候,井里的水越來越少,家家戶戶打了更深的壓水井。一口井,曾經搖落斑駁的日影,曾經把月光一遍遍地淘洗,曾經充實著村莊貧窮的日常生活……轉眼間,一不小心,一口井便被村莊遺忘了。在網頁上搜索“井”的時候,搜到了林斤瀾的《轆轤井》。隨手記下這首井邊灌園時的鄉謠:
誰打一,我打一,烏溜溜一根辮子一丈一。
誰打二,我打二,二姑娘畫眉兩道柳葉兒。
三月里,三月三,小蔥蔥開花尖子上尖。
上架子,四月四,黃瓜開花好看一身的刺。
初五十五二十五,光棍摘棍豆叫不得苦。
馬蓮草,葉兒長,穆桂英只認公公楊六郎。
井臺高,井臺低,井臺底下找不見我的妻。
缸,村莊里多用來貯糧。缸,是村莊的壯勞力,是名副其實的莊稼漢子,敦實,沉穩,通體黝黑,只留著缸口一圈灰白,成為點睛的神來之筆。井是村莊的共有的財產,缸,家家必有,大大小小的缸,列在堂屋里,容納著糧食,容納著風干的四季。麥子,苞谷,大豆……放到缸里更安全,穩妥,缸里有了糧食,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日子再清淡也不失為一種幸福。缸里放糧食前,先把一束麥草點燃,麥草的烈焰熏烤缸的四壁,經過這樣的一道程序,缸里的糧食就不容易生蟲。麥草燃盡,草灰也不清掃,糧食一麻袋一麻袋喂進缸里。糧食歸置好,最后,把一塊厚重的青石板壓在缸口。缸,成了糧食最后的窩,它們進入了漫長的冬眠期。缸里的糧食被一只瓢一天一天地咬掉了,逝去的日子,落下的雪一樣,越積越多。糧食快要見底了,一個人伸開長長的手臂也夠不到缸底的糧食了。老祖母纏著三寸金蓮,腳底下放了矮凳,也收集不了缸底的糧食。她叫來孫兒,孫子手扒著缸沿到達缸底,用掃帚把糧食掃進簸箕里,把簸箕高高地托舉起來,頂出缸面。缸像一口井,瞬間把孩子埋沒。
鄉下的缸,腌咸菜,蘿卜,大頭蘿卜,長條白蘿卜,青辣椒,蘿卜纓子……投到缸里,經鹽的浸漬,鹽的思想深化到蘿卜頭腦里,深化到它們的每一個細胞里。蘿卜被撈起來,成為一日三餐不可缺少的佐食與料理。白凈的蘿卜,萎縮了,揉皺了,還原成了泥土的顏色。端起碗,就著一口咸菜,把粥粥飯飯吃出滋滋的響聲。咸菜撈出了缸,缸空了,空了的缸,還是一副無驚無擾的憨厚模樣。
缸里盛放著井里挑來的水,擺在灶屋里,叫做水缸。缸里的清水,連同井里映著的樹的影,云的影,一同擔進缸里。缸滿了,缸淺了,如同生活的沉沉浮浮,行行重行行。一口破缸,也舍不得扔,缸的碴口也不修補,少半個缸身挪個地方,放到豬圈里,做了豬的食槽。
缸,曾經是村莊尋常的物件,缸,越來越少,越來越派不上用場。偶爾看見,一戶朱漆大門的人家,門扉半掩,幾支清清瘦瘦的荷,探出水面,惹過路人愛憐。荷,種在那種鄉間粗重笨拙的缸里。缸的多半個身子埋到土里,見到的人,多半醒目地記住了荷,卻不太在意荷處世的爛缸。
缸和井,孿生兄弟一般。一口缸,陷進泥土里,成就了一口井;一眼井,站立起來,就是一口民間而又鄉土的缸。懷念溫暖的村莊,連同村莊那眼井,和屋里蹲坐的那幾口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