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死

題記：在嚴寒的冬天里，冰冷的人們會祈盼溫暖的春天，就像祈盼黑夜里的光明；當嚴冬過于漫長，似乎總也遙遙無期的時候，人們也會漸漸麻木地學著賞玩寒夜的冷……

百安這地方自古就出煤，出煤就會有煤礦，有煤礦就來錢，同時，也會死人。但世事難料，到了現(xiàn)如今，死人也會來錢了。有時候比下礦井挖煤來得還更快、更多呢。

張自忠就住在百安最大的私人礦井，東山窯的附近，離窯口一共只有二里地，礦上挖煤的是個什么情形他一清二楚。他從小的玩伴李大盛，眼下也在東山窯里干。

說起李大盛，那可是老李家四代單傳的一個獨苗子，從小留一撮胎毛拖在腦袋后頭，小名叫小狗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掉，吃奶吃到上小學，開襠褲穿到二年級。實在是千金寶貝、嬌生慣養(yǎng)，寵得不能再寵了。有一次，張自忠和他在河灘地上玩，被他爺爺看見了，沖上來就打了張自忠兩巴掌，說帶他孫子到河邊來玩，是要絕他老李家的后，有謀財害命的嫌疑。

“是你家大盛說要到這里來玩的。”張自忠一邊哭一邊叫，“他說他從來都沒來過，叫我陪他來新鮮新鮮的。”

“亂講！”李老爺子一蹦三尺高，“他叫你帶他來，你就帶他來？！我叫你殺了我，你怎么不殺了我？！你要殺了我，看公安找不找你償命？！！！”

“償什么命？你家大盛又沒有死！”

一聽這“死”字，李老爺子一下子就坐倒在地上，青白著臉，直著一雙爛紅眼直咕嚕，“完了，完了，娃子怕是長不了了，小孩子家嘴最毒，好的不靈壞的靈，麻煩大了去啦……”

好在后來真死的不是李大盛，而是他做小生意的爹媽，不然，老李家非找張自忠的麻煩不可。

李大盛的爹媽死得冤枉。他們是做豆腐、豆?jié){，外加糯米飯團和油條的生意的。老李家祖?zhèn)鞯臅龆垢節(jié){，李大盛的媽媽從娘家?guī)淼氖炙囀亲雠疵罪垐F和油條。大家都知道，糯米飯這東西吃了特扛餓，因此也特別受到附近東山窯的礦工們的歡迎，再加上又脆又香的油條，配上潤口的豆?jié){，可以帶下井吃的各色制熟的豆腐干，李大盛的爹媽便天天在東山窯窯口前做起小生意來。先是做下井礦工的早飯生意，然后，又把小食挑子擔到窯口下面的窩棚區(qū)里去，做礦工娘子和年輕年老各色洗衣婆的生意。她們起得晚，有吃早飯的，有買了水豆腐、豆腐干做菜的，一直鬧騰到上午九、十點鐘以后才收攤，回家，準備第二天的生意。

這種日子李大盛過到高三，說不上有多富貴，算個小康是有余的。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又料得到他的爹媽會突然死了呢？

那天下著點小雨，李大盛他爹媽照例穿著雨衣出門。不過這次不是挑擔子，而是蹬三輪。這三輪是頭天剛買的，本來李大盛的爹說算了，別買了，挑了半輩子的挑子，還是老樣子、老招牌更吸引熟客。可李大盛的媽不干，她認為日子天天在變化，沒個鳥槍換炮的樣子，會惹礦上那些婆娘們的笑話，說她嫁個地面上的男人，還不如她們嫁個埋了沒死的。

這“埋了沒死的”是指礦工，意思是當礦工的危險，下井挖煤的如同埋在了墳墓里，可又還沒有死，但又意味著已經要死了。說實在的，這礦井里的人，不是窮得連褲子都不多一條的人，是不會來掙這口死人飯吃的，而做女人的，不是沒辦法，誰又肯來同煤黑子混日子呢？所以李大盛的媽不愿意被礦上的女人們看不起，因為她當年能嫁“地面上的人”，是個榮耀呢！

問題是，蹬三輪多少還是要講點技術的，李大盛的老爹擔了大半輩子的挑子，真上手蹬三輪，還真有些歪歪斜斜的使不上勁兒。偏偏他第一天上路，又遇上了下雨。這礦山的路，無論是泥巴的、柏油的、水泥的，讓裝了煤超載的大長車年年月月日日的那么一壓，沒有不一塌糊涂的。就這么著，李大盛的老爹七拐八拐地蹬著嶄新的三輪車在路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在路上撞，李大盛的媽坐在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支著招，勉勉強強地來到了東山窯的大門前。沒曾想，一輛高高大大的美制“悍馬”，風馳電掣地從大門內沖了出來。

李大盛的爹大驚失色，兩手抓著三輪的籠頭不知道該朝哪邊拐；李大盛的媽連聲驚叫，跳下三輪就想跑；而對面的“悍馬”好像也受了驚，速度猛地加快，直沖過來，“轟隆”一聲，從三輪車的上面正正地碾了過去。當時在場的幾個礦工說，那情景，比得上影廳里的美國大片了。不同的是大片里玩的是電影特技，他們眼見的卻是和著真人血的豆?jié){，真人腦漿的水豆腐和夾著真人肉的糯米飯……

等到周圍的人們聚集過來，李大盛的爹媽已經斷氣了。從“悍馬”上跳下來的是礦主錢廣興的兒子錢生有，他看了看尸體，掏出手機打“110”，說：

“你們過來看看，在東山窯門口，有一輛賣早點的三輪車，違反交通規(guī)則，被我壓死了兩個人……”

他說得不錯，李大盛的爹把三輪車從右邊蹬到左邊來了，還真是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可他沒說自己是頭一次開“悍馬”，操作不熟練，看到三輪車，本來想踩剎車的，反而踩在了油門上。

很快，事故的責任認定了，李大盛的爹媽負主要責任，錢生有賠四萬塊錢，可他有錢，不在乎。到李大盛家轉了轉，看到李大盛的爺爺奶奶全躺倒了，便扔下了五萬塊錢，還給李大盛留下一句話：

“小伙子，將來真不行了，到礦上來，我給你高開一級工資。”

不到半年，五萬塊錢給爺爺奶奶看病就用完了。奶奶死了，可爺爺又活過來了，李大盛得養(yǎng)爺爺，功課再好，也不能考大學了。他就到東山窯找了錢生有，下井挖煤，工資比腳碰腳的弟兄們高幾十塊錢。其實礦工挖煤是稱斤論兩的，多勞多得，沒什么工資級別，但錢生有是城里的白領，不知道他老爹礦里的事情。李大盛多得的幾十塊錢，不過是他讓自己老子吩咐下的，見李大盛的煤，就多算些斤兩罷了。

李大盛下井的時候，張自忠還在上學，他正做著大學夢呢，結果卻沒考上。張自忠這人，從小心氣就高，考不上 ，他不服，想復讀一下，再來。可惜老天不幫忙，一連三年，全考不上。

“下礦挖煤吧。”李大盛到家來勸他，“看看你們家，考一年，窮一年，飯都快吃不上了，就是考上了，學費出得起嗎？”

“不是說貧困生可以貸款嗎？”

“貸款不用還嗎？”

李大盛笑笑，“再說了，大學畢了業(yè)，工作那么難找，弄不好，和我們礦上的幾個大學生一樣，還得回礦上。”

東山窯真有幾個大學生，他們在城里找不到工作，被錢生有介紹給他老爸，到礦上混個事，雖說不下井，可是工資也不高，常常同礦工們打哈哈，說：

“一十六年寒窗苦，不如下井刨黑土；別說活埋半似鬼，洗衣婆子上門堵。”

那意思是說，從小學讀到大學，末了還不如個礦工，別看礦工辛苦，危險，可還有洗衣婆子喜歡，堵上門來求歡找樂子呢。的確，這幾個礦上的白領大學生，每個月千把塊工資，要想找個“門當戶對”的白領女子是很難的。而同樣賺個千把塊，甚至更少點的礦工，對到礦上來，以“代洗衣服”為名，或賣淫，或找老公的農村妹子來講，反倒頗受歡迎，堵上門來投懷送抱的大有人在。這當然不是說洗衣婆子看不上大學生，而是說，既然大學生了，同洗衣婆子便有了天壤之隔，雙方都不容易再走近對方。

“我看啊，當礦工也有當礦工的好。我剛做的時候，苦得受不了，可幾年一過，你看不也習慣了嗎？”

這倒是實話，做礦工的，三班倒著下井，煤走俏時，礦口開發(fā)了，工作面增加，人手不夠，還得兩班倒。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加到十二小時，累得賊死，人反而高興，因為多勞多得，多干多發(fā)財啊！李大盛初下井時，沒干半個鐘頭就累了，腿蹲酸了，手舉酸了，腰彎酸了，連低頭抬頭的，脖子都酸了……

“我哭過。”李大盛對張自忠講，“哭爹哭媽，他們要不死，我就是跟他們學做豆腐、豆?jié){、糯米飯、油條，也不會吃這個苦。可是人啊，就是賤，你苦著苦著，也就習慣了。你看我現(xiàn)在，做八個小時都覺得虧了，既然下了井，不干他十二個小時，多賺一點，不白下去了嗎？”

“倒也是。”張自忠點點頭，“可我怕危險，這東山窯從去年算起，平均每二、三個月出一次事故，死一兩個人的就不說了，死上十個八個的，也不稀奇。上次一下就去了幾十個人，你說，這個……”

李大盛一聽這個就笑了，“你多考了三年大學，真成書呆子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怕這個干什么？誰還逃得了一個死字？可死在什么時候，那可就是個命了。我下井快五年了，到目前為止，至少遇過三次險，我說給你聽聽，你就明白了。”

第一次，李大盛才下井不久，和幾個老礦工在工作面上干活，突然，幾塊大石頭落下來，壓死了他身邊的兩個老礦工，一個死在他的前面，一個死在他的旁邊，只有他，除了被幾粒碎石子彈著，竟然毫發(fā)無損。

“你說這叫什么？叫命！”李大盛說，“在學校我們都聽老師講過，相信命運是迷信，不科學，可是，當你聽到一聲巨響，看到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就躺在腳下時，你想科學，想不迷信都不行了。”

第二次，是井壁滲水。本來地下的礦井壁滲些水出來是不稀奇的，可那次滲水不同，是鄰近一個小礦挖到東山窯的礦道上。本來還剩了一點沒打穿，可他們沒挖到煤，放棄了礦井，天又下雨，使廢井積了一大攤的水，后來水壓太大，小滲漏變成了大透水，一礦井的水朝外噴。一個班五六個人在工作面上，都死了，就活了李大盛一個人。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出來的，光是聽到‘隆隆’的，火車過來似的響聲，還沒回過神來，水就到了眼前。幾個老礦工都在叫，‘快跑！’還跑什么？水一托，腳都飄起來了。再就是一根礦柱倒下來，在我的安全帽上一磕，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信不信，等我醒過來，自己已經在礦井口上了，大概是水把我沖出來的吧？我不知道。你說，這不是命嗎？！”

第三次是瓦斯爆炸。

“那是最可怕的。換班的時候，上一班就交待，說是瓦斯?jié)舛雀吡耍赡且粋€多月來，煤價一直在漲，錢是煤換的，煤就得用命換，我們幾個還是下去了。干到吃飯的時候，我覺得特別餓，就先坐下來想吃飯，結果，就在這時候炸響了。告訴你，我只看見紅光一閃，連聲音都沒聽見，就沒了知覺。后來，他們告訴我，我是被搶險隊背上來的，幾個一塊兒的全死了，我要不是坐下，還站著，恐怕也活不了。你看，這肚子餓，先坐下吃飯也救命，還不是命，是什么？”

聽李大盛說了這一大套，張自忠到底心動了。看看自己那個窮家，自己都二十出頭了，不去掙錢，還想什么呢？只是自己從小就看不起煤黑子，就這么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到底還有些心不平。可是，人強得過命嗎？想到這兒，張自忠決定先找宋半仙算算命。

宋半仙在東山窯可是大有名氣的。別說看個手相、面相，摸個骨相，就是開“文王金錢課”，向《易經》問個事什么的，他也能行，就別說推推八字什么的了。據說，李大盛遇到的三次礦難他都曾經算到的。第一次塌方時，有人在井口問過他，煤層有些松動，會不會塌方？他抓了把井口的土，迎風一揚，說：“杞人無憂天自墜。”這不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大家，就算憂天的杞人不擔心，天還是會自己掉下來的，所以，塌方是必然的。但也有人反駁，說，如果那天沒塌方，這句話就可以解釋為：你不用擔憂天自己會掉下來。別人去問宋半仙，哪個解釋對，他只“嘿嘿”一笑，說：“仙凡有別，你們要能完全正確地理解我的意思，就可以自己去算命了，何必再送錢來給我呢？”

第二次透水前幾天，看到下大雨，又有人問他。他說：“天上水，地上流，有水如無水。”問的人就以為“有水如無水”是不會透水的。但是過不了兩天，就出了事。人家再來找他，他笑了，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有水如無水的另一面是無水如有水，那井下未透水前是無水的，對不對？我就是告訴你們，得當成有水來防范，可惜，你們理解錯了。更何況，我的前半句話講得清清楚楚，天上水，地下流，這透水的水，不就是天上的雨水嗎？”

他的話，讓人啞口無言。

第三次瓦斯爆炸更絕。前面的人看著瓦斯超標，后面的人就來問宋半仙。宋半仙說：“此為天機，不可言說，我只能做動作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看好了。”

說完，他拿出一個氣體打火機來，明明白白地關上氣門，連打兩下，火星亂冒，卻不見起火。然后，他叼上一支煙，打開氣門，打火點煙。點上煙之后，他望著來人，問：“看明白了嗎？”

來人回去，告訴大家，宋半仙關上氣門打火，意思是不會爆炸，于是大家放心下井，可干到第三天，瓦斯卻爆炸了。大家再來找宋半仙，他講：

“我關上氣門打火，是告訴你們，沒有瓦斯就不會爆炸，再打開氣門打火，一打就著，就是告訴你們，瓦斯超標，必爆無疑。至于先打兩下，第三下著火，就是說真正的爆炸在第三天。”

此事過后，也有傳言，說宋半仙其實是得了礦主錢廣興的好處的，讓他別影響礦工下井，因為那幾天的煤價，一天得進近百萬元呢！而賠幾個礦工的死人錢，每人二萬，只有十萬出頭。當然這種說法許多人并不信，因為在他們看來，如果大家識得破宋半仙的啞謎，那錢廣興的收買就會落空，而他可不是個做事會落空的人，不然也開不了這個百安地區(qū)最大的煤礦了。再說，就算錢廣興看到煤價漲就想讓礦工不顧危險地下井，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每個人同他簽的合同都寫明白了，生死由命，賠價二萬。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要二萬的死人錢，他不讓你冒險干什么？

李大盛就對張自忠講過：“死就死吧，賠二萬塊錢，做個農民，一輩子都見不到呢！再說現(xiàn)在還提價了，再簽約，可以得四萬呢！”

李大盛說得不錯，在張自忠問宋半仙的時候，這位半瞇著眼睛曬太陽的神仙對他說：

“這是根據形勢，現(xiàn)在全國缺電，發(fā)電要煤，煤價瘋漲，人手奇缺，加上工作面上超量開采，危險加重，不提價到四萬，女人們不干啊。”

“女人們不干？”張自忠倒有點不明白了，下井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宋半仙笑笑，“這個你還不明白？城里人講，男人是女人的信用卡，男人的江山，女人坐。這煤黑 子豈能例外？他們可是更需要女人啊！何況，這死人錢是頂著男人的名，賠給女人們的。”

的確如此，張自忠不止一次聽到李大盛說過：錢是煤換的。煤是命掙的，命是為女人活的。那不等于說，錢也就是女人們的了。事實上，李大盛那幾個錢，都讓洗衣婆們裝進口袋里去了，他問李大盛為什么這么傻，人家回答：

“傻嗎？等到你下了井，就知道不傻了。想想看，每天活埋著死干，為了什么？娶個老婆生孩子，哪個平常姑娘相得上煤黑子？你沒聽人家背地里說，嫁個煤黑子，洗澡水里都能搓出煤球來，生個兒子也是黑炭頭。再說，年輕輕的，只守著一個，不虧嗎？不如泡泡洗衣婆，今天你，明天她，特別是那些大你幾歲的，像姐一樣教你，像娘一樣疼你，多好！再有啊，那些窮寡婦，男人都是死在井下的工友，也算我們幫幫人家養(yǎng)家小，送點愛心做善事吧！”

這些話，張自忠是聽不進去的，因為他和李大盛不同，他是一直暗戀著初中時的同學周小妹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連這個宋半仙也算得出來。

“你今天來找我，是想問問該不該下井，對嗎？”宋半仙問張自忠。

張自忠點點頭，“你已經知道啦？真是半仙。”

“你認識周小妹吧？”

張自忠一愣，又點點頭，“是同學。”

“知道她從深圳回來了嗎？”

“她從深圳回來了？”張自忠又一愣，驚喜地說：“我不知道啊……她真回來了？”

“所以，你就該下井了。”

“為什么？”

“昨天，我見了她一面，只見她兩腮發(fā)紅，雙目閃光，額頂紫氣搖動……”

“什么意思？”

“這是紅鸞星照命，她該結婚了。”

“該結婚？就是說，她還沒結婚？”

“對。”

“那，她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這……沒有男朋友，她和誰結婚？”

“和你結婚。”

“什么？”張自忠傻了，“和誰結婚？”

“和你。”

“別亂講，自從初中畢業(yè)之后……”

“你就沒見過她，是吧？”

“你……”張自忠張大了嘴巴，“你……是她告訴你的？”

“從你臉上看出來的。不然，還叫什么半仙？”宋半仙點上一支煙，“你想跟她結婚嗎？”

“你不是半仙嗎？你知道的……”

“那，你明天就去礦上報名，下井當礦工，三天之內，她會來找你的，而且哭著喊著要嫁給你。”

“為什么？她很窮？過得很不好嗎？”

“不。非常富，過得好極了。”

張自忠完全不得要領，“那為什么還要嫁礦工？”

“你大概不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吧？”宋半仙瞇著眼笑笑，“天機就在那里面，放下卦金，你走吧。”

宋半仙收卦金從來不定價，只說信的多給，半信半疑的少給，不信的不給。可大家都傳說，不給卦金，宋半仙說的好事全不準，壞事卻一說一個中；少給點卦金，壞事就不一定都實現(xiàn)，好事卻全無了影子；而多給卦金的，好事會加倍實現(xiàn)，壞事自消。張自忠是不太信這些的，因為這么一來，宋半仙算命的準確度豈不就大打折扣了嗎？不過，為了能和周小妹結婚，他放下了二十塊錢。這是他能拿得出的巨款了。

第二天，張自忠到礦上報了名，僅僅第三天，周小妹就來找他了。

周小妹還在初中的時候，就是張自忠就讀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校花了。高挑的個子，發(fā)育成熟的胸脯，白凈的皮膚，瓜子臉大眼睛，就缺一張櫻桃嘴了。不過張自忠覺得嘴大更美，像索菲亞·羅蘭。當時，暗戀周小妹的男同學應當不計其數，排起座次來，除了長得還算英俊的條件外，張自忠是無論如何都鉆不到前面去的。但是，他也有過一次美人緣。

那次是在學校附近的小樹林里，張自忠為了預備考試，到那個僻靜的地方去背書，竟看到周小妹一個人在樹陰下睡著了。她大概也是預備考試，躲到這兒看書，看累了，睡著了。張自忠大著膽子走近去，坐在周小妹的身邊，脫下外套給她蓋上，呆呆地望著她，直到她睡醒。回想起來，他好幾次想親親周小妹的嘴唇，幾次想摸摸周小妹的身子，但是他都忍住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真愛周小妹的，而絕不是想玩弄她。那次以后是考試，考試以后是畢業(yè)，周小妹就離開了，張自忠再也沒有見過她。

現(xiàn)在，周小妹回來了。她見到張自忠的第一句話是：“嘿，你比以前更帥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了！”

當初，在小樹林里，周小妹睜開眼睛來，看到張自忠正俯著臉，近近地逼視著她，就曾慌亂地問過他：“你……干什么？”張自忠回答：“看看你，你真美！”周小妹就跳了起來，說：“你也很帥！”完了，就跑了。如今，這一聲“你比以前更帥了”，一下子就把小樹林中的那一幕推到了眼前。張自忠立時覺得，自己和周小妹從來就沒分離過。

余下的那些話，不用說大家都想得出，不到一星期，他們就談婚論嫁了。

“你真的肯嫁給我？”張自忠問周小妹，“我一個煤黑子，掙不了幾個錢，還非常危險……”

“噓！愛情面前，不講這些。”周小妹說，“你沒錢，我有錢，我在深圳沒少掙。危險倒是真的，我給你買保險。”

周小妹說到做到，給張自忠買了巨額保險，那數字在張自忠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為什么買這么多的保險？要花很多保費的。”

“不要緊，這是表示我對你的愛。”周小妹說著，用她的大嘴，狠狠地親了張自忠一下。

張自忠進礦不到一個月，就結婚了。

在婚禮上，李大盛捶著張自忠的背，高興得猛晃腦袋，“你小子運氣可真好，娶了這么漂亮的老婆！還這么有錢！你還下什么井，干別的吧！”

“不行！”張自忠搖了搖頭，“小妹說了，她看中的就是我是個礦工，下井才像個男子漢，要不，深圳有的是坐寫字樓的白領，她不稀罕。她還講……”

張自忠放低了聲音：“想到我是井下的，她就興奮，等不得的想要我。”

“可能嗎？”

“當然！這是有心理學依據的，你沒聽說過弗洛伊德……”

沒等張自忠介紹完弗洛伊德的理論，周小妹就走過來了，她向李大盛敬了一杯酒，直截了當地說：

“看你也是一條井下的漢子，想結婚嗎？我給你介紹一個姐妹，比我還漂亮。”

周小妹給李大盛介紹的女孩是不是比她漂亮，是見仁見智的，但是一心想跟李大盛結婚的意思是無疑的，而且一決定結婚，立刻用買保險來表示愛情，這也同周小妹并無二致。

不久，李大盛也結婚了。

而周小妹還在給張自忠、李大盛的哥兒們介紹女朋友。很快，不少東山窯的礦工們都結婚了。

東山窯好一片喜氣洋洋。

不過，張自忠也還覺得有些美中不足之處，就是周小妹非常注意避孕，不肯馬上要孩子。

“趁年輕，要個孩子不好嗎？”

“不，就是因為太年輕了，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以后再要孩子更好些。”

張自忠不知道，李大盛也遇到了這個問題。盡管李大盛的爺爺反復強調，他們老李家是四代單傳了，急著要進入第五代傳承，可他的娘子依然不肯松口。而張自忠，李大盛全都不知道，凡是周小妹介紹來的新娘子，全是強調計劃生育的，早婚沒人反對，晚育卻誓死堅持。

過了沒到一年，東山窯發(fā)生重大事故了。

幾個月來，煤價漲漲漲，錢廣興便一個勁兒地催挖掘進度，要產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把發(fā)給礦工的每噸工資連漲了三倍。礦工們都半瘋狂了，要有誰說可能塌方，可能透水，可能瓦斯爆炸……該停下來修理安全設施，他就會成為全民公敵，不被打死，也會被罵殘廢了。人人都在說：拼了！要命干什么？掙錢的機會難得啊！

就連宋半仙那兒，也沒人去送卦金了，倒是周小妹，喜歡去找他聊天。

那天上午，周小妹才在宋半仙那兒坐下，一聲巨響就從窯口那邊傳了過來，天搖地動的，把宋半仙和周小妹都掀下椅子，砸在了地上。

周小妹愣了愣，對宋半仙點點頭，“大媒人，還真沒出你的所料啊？”

宋半仙瞇瞇眼，“我還真沒算出，這么厲害！”

周小妹爬起來就朝窯口跑去。

宋半仙繼續(xù)瞇著眼睛，掐了掐手指頭，喃喃地，“至少一百以上。”

他又算對了，這次東山窯歷史上最大的礦難，死亡一百三十人，傷五十五人。

張自忠，李大盛都在井下。

李大盛死了，他爺爺也上吊了。張自忠則躺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

據說，在事故發(fā)生后，周小妹介紹結婚的家屬，有人擋在井口，反對搶險隊下井救人，說：“這么大的爆炸，人肯定死了！救什么救，白耽誤工夫，快發(fā)救濟金吧！中央規(guī)定的，一條命不得少于二十萬！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都說了的！”

又據說，周小妹在醫(yī)院看著張自忠一口口地倒吸氣，對醫(yī)生講：“我可是很窮的，你們要是用什么好藥，別找我要藥錢，我連飯都吃不上呢！”

還據說，李大盛的老婆把到手的礦難賠償，保險賠付款，分了一半給周小妹，因為李大盛是周小妹給介紹的，李大盛的保險費也是周小妹付的。

有人去找宋半仙，要他說說這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子事，宋半仙笑了，說：“你們天天在地底下挖，真成了活死人了。女人嫁漢，穿衣吃飯，這男人活著她要吃，死了不也要吃的嗎？要是死了更好吃，為什么不吃死的，嫁死的呢？”

就這樣，“嫁死”成了個新名詞了。

在張自忠結婚周年紀念日這天，他突然睜開了眼睛。醫(yī)生立刻通知了周小妹，他們認為，這是回光返照，很可能張自忠要死了。

周小妹趕到張自忠面前，雙淚長流，她說：“自忠，我謝謝你！我在深圳被人騙光了錢，要不是你，我很難東山再起了。”

張自忠點點頭，“我猜到了。我只想問你，你愛我嗎？”

周小妹滴下淚來，說：“愛！從那次在小樹林開始，我就愛你了！”

張自忠笑了，“那，我死得值！”

他眼一閉，喉頭“咯咯”地響了三聲，死了。

周小妹破涕為笑。

奇怪的是，就這樣，那些經周小妹介紹結了婚，但男人還萬幸地沒死的，竟也相安無事地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