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
你說說誰沒有故事?
——摘自我的工作日記
1
一個胡子拉碴的老人,慢慢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他四下瞧了瞧,大大的頭又縮了回去。
那天下午是我第一個接待的這個人。
平常的那個時間段,辦公室就是我一個人在無聊地翻看報紙,于是問他,您老有事兒?他朝我嘿嘿一笑,低聲說是來找人的。此人穿著一件灰色的鋼廠工作服,黑色條絨布鞋,還在胳肢窩里夾了一個老式的公文包,模樣奇怪地站在辦公室門口,踩著自己留在地板上的長長的影子。我在政府信訪辦工作三年多了,平常的事務,也就是聽別人連著哭腔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心想今天來的也無非是一個受了誰欺負的老鄉而已。于是,給他在飲水機下接了杯水,又在他的對面坐下,好像雙方都是期待著什么發生似的。
老人喝了半杯水,看樣子憋了半天,才吭吭嗤嗤地對我說話:我找老羊X他們老二。我一聽就笑了,他看我沒聽懂自己的話,就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聲:是外號,是外號。他要找楊德金……楊德金……是楊同志……
他說叫馬三兒,說了一會兒話。我才得知他家就住在西郊的馬家莊,那是離城里不是很遠的一個村莊。知道這個地方的原因,來自于那座用垃圾堆成的小山。整個城市的生活垃圾,夜以繼日地全都運去那里。完全可以說,我們生活的清潔是用那里的污染換來的,就在上個月吧,我還接待了幾戶上訪水源污染的馬家莊村民。所以,他說起馬家莊的時候,我連說了好幾聲,知道,知道的。您老坐著等。我這還有點兒事兒。說話間我退回了辦公桌。
楊德金是我們單位的外事,我們一個辦公室。他負責聯系政府與城里各個單位之間的一些貓膩兒?;蛘撸罗r村處理一些鄉間糾紛事務什么的。馬三兒說自己是楊德金的二舅,于是我給小楊打手機,我聽得出在電話里,楊德金想了半天也記不起自己還有個二舅。不用想了,我不耐煩地說,回來見見不就知道了!
這樣,楊德金的二舅坐在辦公室里,默默等待著他的這個外甥。
2
窗外的陽光正在退去那層燥熱。
我一抖手將半掩著的窗簾拉開,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報紙,這就是我每天重復的工作。翻報紙的時候,我沒理坐在邊上的馬三兒。辦公室像往日的下午一樣安靜,只是偶爾傳來“咕嚕、咕?!蓖韲道锕嗨穆曇簟5牵夷芨杏X到他瞅了我幾次,想搭話又出于什么原因放棄了。
手頭的報紙上每天都在發生一些車禍、奸殺、創建衛生城號召、公安大行動之類的事情。我總是很奇怪,為什么這個世界沒有一天與我們這些公務員的一天一樣無所事事地過去呢?以前,我關注的財經版,也越來越也沒啥好看的,證券版更是心疼。我放下報紙,遞給馬三兒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了,再把洋火丟給了他。馬三兒黝黑的臉上,我仿佛能看見清晰的紅色,說著:瞧您,瞧您這是……接了過去,點燃后深吸一口,嘿嘿笑了聲問道:同志貴姓?我說自己姓趙。還向他做了個拱手的姿勢。大姓呀!他又笑了,深深的皺紋漸漸抖開了。接著他又問:趙同志,咱這兒就管上訪,別的就不管了?
我笑笑說:基本上這樣。凡事都要看情況不是?
是啊,是!馬三兒應了聲,沒再回話,這聲音我感覺是那么意味深長。他狠狠地抽了兩口,又問我:
你說文物——哪個部門管?
文物?
經常去古玩店逛的我,聽見這個詞兒,總比那些哭喪的描述動聽。
我問道:怎么文物?
馬三兒又嘿嘿,湊近了說:在路上揀的,揀的,好東西。聽他說那玩意兒是個清朝的瓷盤子。
這晌兒,我明白此人到這兒來找外甥的目的,是為了文物?這事兒有意思啦。正各自琢磨著有意思的空兒,門“啪”一聲開了,楊德金挎著包,匆匆地走了進來。
他們見面后,幾聲客套的言語讓我聽出了些隔代的生分。我于是以有事兒為由,獨自走到隔壁找人聊天。大約半小時,楊德金猛地露出頭,跟我說出去一趟。我回到了一個人的安靜。
辦公室的時間,過了下午兩點就流淌得很快。坐在桌子前,我整理了一些文件,攢了攢夾在腋下,送到了文秘劉小晴那兒,她這姑娘一見我,就沒個正形兒。
這次,她瞄準了我的新襯衫,趙主任你這件衣服不錯,嫂子買的?
我回她:這件,小蜜送的就不行?
見我也不太嚴肅,她就來了句溫柔的,怎么不行?行,那你看著給買一件吧?
我轉身走出了那間充滿了女人香味的房間。甚至,到了走廊轉彎的地方,還聽見沿著陽光潑過來的、劉小晴那如笛聲一樣婉轉的聲音——什么呀,主任你……
每天,我的平淡無聊的生活幾乎就是靠這些不疼不癢的玩笑來支撐的。我笑嘻嘻地回來,楊德金事兒辦完了,已經坐在辦公室里開始翻報紙。他看見我,表情奇特地說:趙哥,你猜二舅啥事兒?
我和小楊的關系不錯,他單身漢一個,宿舍在我家隔壁,我們沒少照顧。我并沒提馬三兒跟我講的文物的事兒。見我不吭聲,他便饒有興趣地講開了:他撿到文物了!
喔?我微笑著:大新聞??!
什么玩意兒啊,我去他那兒看啦,什么破文物,一個假貨。
有假?我疑惑了。
明顯得很,盤底的字兒一看就是油漆印。
你別是看錯了?你懂個屁。我無聊地應和他的話。
我這屁都不懂的都知道那有假哩!
下午五點半,分針與時針的角度在我們眼里無疑是一道特殊的風景。下班了,楊德金非要拉我去街邊的小吃攤喝酒。
在酒桌上,我問他:你爸有個外號?
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種詫異的神色。為啥叫……說話他指了指自己正吃著油炸豆腐的嘴,就因為這張嘴,我他娘的這不也隨他了。
哈哈。像,真像!
老羊X這個外號,讓我陷入了遐想。
后來,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扯到了足球聯賽,說句真格的他吧唧的那張嘴吧,我越看越像是童年在農村放羊時候,曾經蹲在羊圈邊偷看過的羊X。
3
趙琳琳是我愛人,她在晚報當了好幾年記者了。大學時我們是同學,畢業以后我們是夫妻。還記得當年追她也沒費什么勁兒,平平淡淡的這層關系就順利過渡了。她老家是南方的,隨我回到這個北方小城市,我一直以來覺得欠她什么,好在她沒費吹灰之力就進了晚報社,做起外行看起來多么風光的媒體工作!
其實,她告訴我,那也無非是寫寫小新聞、群眾反映之類的一堆爛事兒,不是什么高工資的工作,她干得很起勁,畢竟四年學的是新聞專業。以至于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兩眼泛光,我覺得她有一種信心,就是指不定哪天什么大事就等待著她去報道。然后,她就可以申請提干了。
女人們都是喜歡家長里短,還是別有什么大事發生好。我開玩笑似的這樣評價她。她每每這時,總是給我一頓狠掐,夫妻之間這就算了。最受不了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的那種瞧不起你的眼神。
晚上睡覺時間,除了周末例行夫妻生活,我們平日都是工作交流。一般來說她總是說得很多,時間是同一塊,自然我講的就少。這天又趕上了周末,吃完晚飯,小琳就進廚房刷碗,我在看電視。按慣例辦事,我猜趙琳琳女士一定要報什么新聞給我聽了,她從上學時就是這樣,有興奮的事兒,開講前總是憋著,一聲不吭,你要問她了,她反而跟你裝傻。
好歹這么多年了,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索性就不理會,讓她自個兒醞釀去,她總有憋不住的時候。我上個星期跟她去參加同學聚會的路上,跟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她當著司機的面給了我句:
你當那是屁呀?憋不住。這不告訴你了嘛!你們這些公務員,挑刺挑得好著呢!
我說:得,我不跟你這大編輯辯論,順嘴還嘀咕了聲:你是說了,不過三天之前我就看出來了……
果然,新聞聯播一結束,她就主動坐在了我的身邊。我還沒到該“轉移”的時候呢?不是還有天氣預報嗎?我故意向她打著馬虎眼。
誰跟你搶電視了?小琳說,有大事跟你說。
你不會說拉登找到了吧?我說。
說正經的,拉登我沒找到,我飛黃騰達的好新聞可送上門來了。
這次,她連必看的連續劇都放棄了,匆匆催我上床說事兒。
我們躺在床上靜默了一會兒,見她沒動靜,準是沒憋夠,就起身靠在床頭看起了報紙,小琳奪過報紙,滿臉神秘興奮地對我說:老公,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事了?我攬過了她的肩膀,問:啥事讓我們趙女士撞上了?
今日上午,一個老頭來我社說揀到文物一件,要求登報尋找失主……她的話極其簡練,編輯新聞的工作的職業病就在這里,不愿浪費一個字兒。這新聞我負責的,我還為這老頭做了專訪,這可是我飛黃騰達的機會。小琳的兩眼又放出那種光,就是這種眼神讓我很討厭。雖然,她講話時臉紅的樣子招人愛。
啥人?文物也能隨便揀到?
我沒上心的一問。她說那人姓馬,叫什么三兒的,好像是就住城郊,收破爛的。此刻,我腦中一陣晃動那天下午的情景——上單位找楊德金的馬三兒,幾乎被遺忘在了平淡反復的工作角落里。想起這些,我立刻精神起來,大致描述了一番馬三兒的外貌特征,小琳拍了一下大腿,連忙說是,就他,你也認得?
我這就把那天馬三兒怎么來單位找楊德金,怎么是個假貨的細情兒一五一十地說了,還說特意加上了小楊看過說是贗品。
小琳很詫異,半天沉默下來,說這看來不能操之過急,還得調查清楚再說。并說無非是那老頭揀個瓷器,非當是真的,想登報露個臉兒什么的。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想了想也對,我也就沒往心里去。扭頭看看夫人白皙的身體,便一把將她撲倒在床上,拉下她格子的睡衣,輕聲說:該做作業了吧?
她笑著推了我一下,那一刻我感覺她還和上學時那樣,像一個大膽的姑娘。我當年就喜歡這一點,多年下來她竟然把天真的少女形象,扮得越來越自然了。
是不是真的?假的?她嘀咕著鉆進了我的懷里。
4
周一上班,我跟坐在對面桌的楊德金,說起了他二舅的這樁子事兒。他一拍后腦勺:這二舅真能折騰,找報社去了?我也沒答腔,人家的事兒,一個大男人還是少說三道四的。上午十點多,楊德金接緊急任務出門。我在辦公室里,接待上星期約的上訪群眾,聽他們的故事。這是我的職責,我們這個信訪辦人員不多,管的卻是整個城市的破爛事兒:下水道堵了;鄰里糾紛;下崗工資拿不到了;某機關辦事不力搞“皮球”接待了;甚至具體到誰家閨女跟誰家小子跑了……我的一個朋友戲稱我們這兒是“城市居委會”,小琳女士的許多小新聞就是由她老公這兒出去的。
下午過來了一個短促的電話。
我媳婦小琳的,她說向主任反映了馬三兒的事,主任讓她認真地調查一下。不管文物是不是真的,都是一個好素材。那你注意點兒安全,馬家莊挺偏僻的。我囑咐了她幾句,小琳也沒什么別的話,就是單純的笑笑。我還說咱們的女一號記者要沖向新聞第一線了。她發出一聲:向他二舅出發!就掛了電話。
我的這個下午所剩無多。只剩下喝杯水,再伏桌休息一會兒,眼睛盯著辦公室墻上的時鐘。今天和往日不同的是,馬三兒的事卻反復地出現在我腦中。這個辦公室一到這個時間差不多就剩下我自己了。除了想想一些有意思的事兒,你說說還能怎樣?于是,那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站在辦公室門外,向我擠眼,并且認真地說揀到了文物的老人,突然給了我一個想法: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后來,我又對自己說,媽的什么真的假的,人家的事兒——閑吃蘿卜淡操心不是!
此刻,推門進來的楊德金,桌邊抄起一個杯子,猛灌了一口水,氣喘吁吁地對我說:我說哥,剛在路上想了這事兒啊,興許真的。咱下班再看看去?
他的話正中我的下懷,我感興趣的事,好像這一刻有了延續的可能。所以,我應了下來??煜掳嗟臅r候,又給小琳發傳呼,對尋呼臺的小姐說請留言,有事下班晚回家。
出了大院的門,我和楊德金就邊聊邊進了一家飯館,要了兩碗打鹵面,席間我們都沒說話,只顧抹著發絲上流下來的汗水,這頓吃得很飽,騎車向馬三兒家去的一路也感覺挺有勁兒的。
涼風習習的下鄉小道上除了蟬鳴,就是車道溝釣魚老人的吸氣聲。上坡下坡了好幾次,我們在快到國豐區的地方停下。面前是一座高高的山,我娘??!這是常山的第三座山吧?楊德金說是鼎鼎大名的垃圾山,這些年這地方確實一直出現在上訪文件里面,我無奈地說:是有名了!
這就到了,楊德金前頭推車招呼:路不平了,推幾步。我一陣后悔不該來,大熱天兒的在哪兒涼快不好,跑這兒蚊子堆來逛……
楊德金跟我一揮手說:到了!
5
眼前是兩間平房,人一樣半蹲在垃圾山腳下。我覺得真像一個門衛似的。它有著極小的窗戶,門邊堆了幾個大魚鱗袋,滿滿登登地露出廢紙和塑料瓶。
楊德金喊:二舅!哪兒呢?足有半分鐘門開了,馬三兒背著光,可能是眼神不好,看了半天才看出是楊德金和我。
他住的這間小屋,因為一個窗戶正對著垃圾山的上車道,氣味自然難聞。我挪步看了看,遍地是舊家具。在一個黑色的破寫字臺上,就放著那天我見的那個老式的公文包。我個子高,站在屋里離我頭不遠的屋頂,充滿了一種燒焦的味道,檁空兒之間盤旋著一股濃濃的煙氣。我們來之前,馬三兒也許用大灶在燒飯。
他讓我們坐下,自己拿了碗,舀了勺稀飯,我依稀看得見上面鋪著些青菜葉,也沒問我們吃了沒,就自個兒吸溜、吸溜地劃飯,沒等半根煙的時間就劃完了。馬三兒擦擦嘴,接過我遞去的煙,和上次一樣點著。楊德金說了一些問候二舅身體一類的話。顯然,他們都對這些駕輕就熟,隨隨便便地應付兩聲。我碰了碰楊德金,意思是不早了,他笑笑就甩著汗,直奔了主題,說是再看看那個瓷盤兒。
馬三兒找東西的時候,我問,是不是今天有記者來采訪過吧?他有些臉紅地說:是。晚報的同志,問了我揀文物的經過,也瞧了東西。說下去幾天找專家鑒定。
那就好!我以此結束了這次問話。
你們看,給!
從床下的皮箱里,他拿出一個布包打開,拿出了一個瓷盤。它被馬三兒洗得干凈如新,釉色紅潤倒是真的,造型也別致,說著他向我們指了指——盤底“大清道光年制”的字樣。我和楊德金對望一眼,仔細看了一下,好像是油漆的,不像火漆。我看了一會兒,將盤子給馬三兒,讓他小心包好,我們一直等著它回到原處為止才說話。這個瓷盤是從哪兒揀的?
聽馬三兒說是他從這垃圾山上翻出來的。這里還有著寶貝呀?我獨自笑了笑。他還說,誰也沒在意這個,我讀過幾年書,認得那幾字兒,所以,才有機會認識我們這些文化人啊!
楊德金咽了咽唾沫,對馬三兒說:舅,你有沒有想過這萬一是假的,我是說萬一。馬三兒吸煙,半晌才說:不像,我一不圖賺錢,二不圖名的,就是捐給國家。
這覺悟!不易啊。我看情形尷尬就緩和了句話。
突然電話響起。一看是家里打來的,我說:二舅,這不,我們還有事兒,拉著小楊就告辭了?;仡^看的時候,暗光里的馬三兒,臉色真的是更加難看了。
6
路上,我沒答理楊德金,他也沒說話。我上樓要進家門時,他還問我:是真的?我沒吭聲,楊德金又肯定地說:不會,太假了。
我咋知道!我個人觀點說的。一邊回著話,一邊進了門,小琳正斜在沙發上看著連續劇,討厭的哭哭笑笑的聲音又一次在我的耳畔飄過。我看見她美麗的背影前俯后仰的,斷定又有新聞要報了。沒等我走近,她就說話了,今天有事啊?
于是,我跟她說了今天的事兒,就是和楊德金去了一趟馬三兒那兒。媳婦小琳伸伸懶腰,隨便應了聲,是嗎?
你倆也太沒眼力了吧,看上他那個盤子了?
洗腳的時候,她在床邊說,她今天上馬三兒家去了,還給瓷盤拍了照,回來拿給博物館的人。人家一看就是贗品。
話到此處,我聽得出有些憤恨的成分,仿佛有人騙了她一樣。很久、很久以前和她吵架,我就說過她對好素材的熱情不亞于對我,氣話歸氣話,不過還是有一定根據的。好不容易逮個有價值的新聞,搞了半天是假的。她的心情,我能理解,是那種剛要起飛,卻發現翅膀折了的失落。我認為這總比飛在半空中,再折掉了翅膀好。她總算還敢于做那個飛黃騰達的夢。
這事兒給誰都沒著沒落的。我拍拍她的后背,勸她有故事的人多的是呢。這世界沒錢的多,沒故事的人少。你們跑新聞,哪能次次線索都是真的,你沒看還有報假消息的呢,千山萬水的追線索過去,發現那里不是窯子館,而是游樂園。你說氣不氣。
差不多。她抿著嘴看著我,我就問她了,什么差不多?她加重語氣:窯子館和游樂園!不過是一幫大人打飛機,一幫孩子打飛機的區別而已。
我們哈哈幾聲,這夜是我們提前的周末夜。
7
沒過去幾天,我在無意中翻了一下晚報,看到一篇小報導,以“揀寶心不正,老漢假充真?!睘闃祟},詳細說了一個老者揀到一個瓷盤之后大肆宣揚的故事。最后,還給下了定論,給社會造成極壞的影響。我操他娘的!激動的時候,這句話無疑最能反映我的內心。
那真叫“大吃一驚”,我有這個信心,以我家小琳的為人,不大會寫出這樣失實的報導。立刻,撥電話過去晚報編輯室,電話占線,打小琳手機,她人在外面,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電話剛剛放好,門就咚地像是被踢開了,楊德金進門拿著報紙啪地往我桌上一拍,氣喘吁吁地問我今天的晚報看了沒有。
我點點頭,小楊有些不耐煩地說:太離譜了,失實的也敢報道?完后像是歇了會兒,他才說:這該不是咱嫂子的杰作吧?
不一定,我正打電話問呢。我說。
二舅那兒看看去。楊德金丟下話,推門便走出了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的下午,永遠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這種感覺突然又冒出來。這個下午,我沒打通我媳婦的電話,她卻打電話來了我的辦公室,一上來就說報導絕對不是她寫的,都怪她們主任,那老頭子讓一個實習生寫的。她還說努力爭取了,說不實報導是不行的,可沒用,主任說調查過馬三兒,他不單來報社,連博物館也去了,人家都說了是假的,他就是不信,還到處說,你知道他聯系人要賣掉那個“文物”呢!我不敢相信,馬三兒不會,他不像這樣的人。小琳也在電話那頭感嘆:是啊,我瞧也是,這年頭也保不齊,咱還是別管!小楊那頭兒,把我剛才的話對他說好了。
電話過去一個多鐘頭,我也沒回過神來。本來想向楊德金說這事兒。楊德金的手機,卻怎么也打不通,想來是在馬三兒家,那地方信號不好。想想,就先擱下話茬兒。等等他,說不定他還會在下班以前趕回來。果不其然,下班以前半個小時,楊德金回來了。
我跟他講了小琳在電話里的話,問了問他二舅的情況。
他搖搖頭:這幾天,他那兒可熱鬧了!不斷有人找他,除了二道販子,還有公安局的。我今兒去,馬三兒跟我說瓷盤埋了,弄得他見人就躲,不敢再跟人說話了。公安找了幾次,也就不了了之。
楊德金和我一起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以平常上訪老漢的那種受委屈的口氣說:
這二舅啊一根筋,要不是非說是真的,也不至于……
8
時間匆匆走過,信訪辦開始提干了,晚報社也操持著第一批職工分房,我這會兒,終于迎來了三年工作之后的焦頭爛額。
聽說,楊德金也新交了女朋友,整天不見個人影,出去約會,我也沒空再和他喝酒去了。新房鑰匙到手不久,我又得去買木質地板磚。
那天去政府開會途中,我抽了個空跑了趟城郊的裝飾材料市場。討價還價熱火朝天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的身旁一閃而過。我看到了馬三兒,彎著腰正在拖一疊厚厚的紙箱子。還是那件工作服,布鞋也破了幾個口子。
我喊了他一聲“他二舅”走上前。馬三兒明顯又老了許多,認了半天,也沒敢開口。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才恍然大悟般地說:是辦公室的趙主任。
我幫他把壓扁的紙箱拖到了角落。馬三兒坐下,深深地吸煙,問我楊德金還好吧?
我說好著呢,都談對象了。
馬三兒嘿嘿笑了,干干地咳了幾聲。
我問他是小楊父親家,還是母親家的二舅。
馬三兒說是他爸爸那頭的,還說老羊X這人不錯。
實在,他強調說比他還實在。老羊X,緊接著,他糾正說是楊德金他爸,放了一輩子羊,這兩個兒子這不都挺出息的……這些樸實的話好像藏著什么,我也沒好意思再問。馬三兒,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上次的瓷盤的事兒……他看看我,低頭說:那確是真的,沒人識!
馬三兒拉住我的衣袖,眼睛直視著我,他說:主任啊,你是文化人,你說這瓷盤是不是看錯了?
我尷尬地笑:鑒定過了的,您放心確實不是真的!
馬三兒垂下手,仍一個勁地說:我就是不信,不信。我還得留著,總有人能識貨。
我覺得繼續搭話沒什么意思,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告別了他。最不是味道的是,臨了,臨了,馬三兒還拜托我替他留點兒心,要是遇見懂那玩意兒的人一定得想著他。
9
晚上和小琳說起此事。她激動地問:你看馬三兒沒問題吧?我怎么感覺好好的一個人,因為一個假盤子都快精神錯亂了,認死理兒沒啥好處。而后又問躺在沙發上的我:馬三兒的生活誰管?
我說:聽說他家里有兒有女,好像村委會按月也有補助。他生活這么難,不像有人貼補呀。
這樣?。⌒×账坪鮼砹饲八从械木瘢耗阏f,馬三兒會不會是因為復雜的家庭矛盾才以撿破爛為生的?有難言之苦?又或者年輕時受過什么階級迫害?
最后,晚報記者趙琳琳同志看著在旁目瞪口呆的我,肯定地表態:這馬三兒一定是個有故事的老人。趕明兒我還得給主任說,這絕對是個值得采訪的對象呢,說不定能挖到什么社會問題呢!
有故事的人——馬三兒的身影,在我眼前多少個夜晚不斷浮現。誰沒有故事呢?我覺得媳婦這次說得有理,這樣一個認死理兒的老人,肯為一件閑事忙活的農民,的確應該是有故事的。
看來馬三兒說不準哪天又要上新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