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璞堂辦那次“石展”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時髦詞,那只是讓各位同好者來參觀一下。可是那次“石展”還是在興城流傳了很久,以至于幾十年后還有人講起關(guān)于它的故事。
堂主名晉樸之,雅好書畫,興城無出其右者,又愛奇石,家中藏書藏畫藏石頗多。晉先生為人曠達幽默,也喜歡顯弄自己的才華與藏品,這大概是文人的通病吧。
這年夏天,晉先生閑得無聊,應(yīng)朋友們的請求,決定曬曬自己的寶貝,就在他自己的家里辦了個“石展”。
閱璞堂裝飾得很講究,一派文人氣象,來客都有一種心靈家園的享受,自由地徜徉在千奇百怪的石的世界里。只是有一樣讓人覺得別扭——高雅的閱璞堂什么辦法沒有,怎么偏偏用一塊大石頭倚在門上?就算是堂主為了方便客人出入,要把門固定住,也可以選擇更好的方法,比如在門后的把手上拴上根繩子然后掛到墻上,或者是,如果堂主非要拿個東西來頂門,而且非要用一塊石頭來顯示這次“石展”的統(tǒng)一性,也可以選一塊小一點的好看一些的石頭,現(xiàn)在門口堵上這么一塊方不方圓不圓紅不紅灰不灰一尺多高的丑石,還有好幾次差點絆倒了客人,真也是讓人不悅。
“也許是為了反襯吧,讓這塊丑石先洗一下人們的眼,然后才更能體會出堂內(nèi)案上各款奇石的妙處。”人們都這樣猜度著。
這次“石展”,晉樸之很大方,各位來訪的朋友,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都可以用手把玩他的寶貝們。這使得來客都很盡興。大家對每一塊石頭評頭品足,還一致推選出最佳石品,就是放在最中間的那款最小最精致的字石,那塊石頭上居然清晰地顯現(xiàn)出“閱璞堂”三個字,而且字力遒勁,頗具功力。甚至有人懷疑此石為人工所制。人們說,如果這款石頭是真品,那一定是珍品,應(yīng)該就是閱璞堂鎮(zhèn)堂之寶了。
晉樸之在自己的小幾前坐著,品一壺碧螺春,只對客人們做禮節(jié)性的招呼,對他們的品評不置可否。
天近傍晚,“石展”也該進入尾聲了。客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有好事者問晉先生,不知先生最鐘愛的是哪一款。
先生不響,沖童子一點頭,童子會意,新沏上茶,為客人每人斟上一杯,大家坐了,先生不急不慌飲了半盞茶,將茶盅輕放幾上,開始一款一款地講述他的藏品。只講所悟,不論高低。之所以將字石放在最中間的位置,只是為了把本堂的名字懸在正中而已。
先生畢竟高人,所悟自是比別人不同。總是有一種人生大智慧在里面,甚至有了禪境。聽眾水平不一,但大家還是都想知道,在先生眼里,哪塊石頭才是他的最愛。先生一笑,再次示意童子。
童子費了好大力氣,將擋在門口的那塊絆腳石搬到了幾上。
丑石搬到幾上,所受待遇與剛才已經(jīng)翻天覆地,大家看它的眼光也就不一樣了。此時,這石的形象在人們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
細看這石,原來是一番壯美的日出景象。一輪紅日從群山之中噴薄而出,下面云霞繚繞,氣象萬千,那氣勢那色彩,只有從下面看上去才壯觀無比。人在這石的面前,頓覺心胸開闊,壯志凌云。而在石的背面,分明是一幅奔馬圖,那馬從石中沖出,馬頭沖出之勢無人可擋,而且,馬頭形象逼真,如同活的一樣。無疑,這是個絕品。
賞罷,晉先生命童子送客,收拾停當(dāng),關(guān)門。自始至終沒對丑石說一個字。第二天,人們看到,那塊絕品石頭就擺在先生的院子里,任憑風(fēng)吹雨打。大家一笑,看來,先生又和大家開了個玩笑。
兩年后,日本人打進了興城。
強盜就是強盜,怎么可能放過被搶土地上的好東西。閱璞堂自然也是強盜的目標(biāo)之一。本來,鬼子是不知道這么多的,是漢奸把鬼子引來的。先生早把自己那些上品的奇石藏了起來,鬼子找不到石頭,就把先生抓了起來。先生是硬骨頭,石頭事小,他過去也沒少了送給朋友,可是要讓他送給日本人,不要說是自己心愛的石頭,就算是窩頭他也不給,而且先生一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還沒有人能用武力讓他屈服。
日本人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先生家里人不把石頭交出來,三天后要先生的命。先生家只有夫人和一個女兒,再就是先生視如己出的童子了。夫人賢惠,卻沒有主意,只知道救先生要緊。小姐性格剛硬,頗似先生,說是寧可毀了石頭也不能給日本人。以女兒之軀要只身去救回父親。童子說,小姐夫人莫急,我自有妙計。
第三天,到了鬼子限定的最后時間,童子淚流滿面來找日本人,手里抱著一個包袱。日本人伸手要接包袱,童子說,要先見見先生,然后再交。日本人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強盜,讓童子去見先生。
先生已經(jīng)今非昔比,瘦得不成樣子,身上全是血跡。童子大哭。先生看到童子懷里的包袱,仰天長嘆。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
日本人這次還算講信用,放了先生。童子一臉凝重地把包袱遞給漢奸。漢奸喜滋滋地來接,不知怎么就出了閃失,包袱一下子砸在地上,其聲重濁。再打開包袱來看,最下邊的那塊字石已經(jīng)碎了。碎到?jīng)]有一個完整的字。其它的石頭有的也磕碰了一點。大多數(shù)還是完好的。
看到碎石,童子又是淚流滿面,哭倒在地。漢奸上前仔細地看了石頭,對日本人說字石是真的。其它石頭也確是閱璞堂珍藏。日本人暴怒,打了漢奸幾個耳光,也只好認(rèn)了倒霉。
放走了先生,日本人還是怕上當(dāng),又讓漢奸仔細地鑒別了一番,漢奸是個懂石頭的人,閱璞堂的石頭他也看過好多次了,也曾垂涎先生的奇石,所以對先生的石頭頗有研究。他看了又看,認(rèn)定童子送來的確系真品,至于是不是童子有意摔碎的石頭,這就不好說了。好在其它的石頭還是可以把玩的。
再說先生,回到家里,只字不提此事,日子還是那樣平淡地過,該吃吃,該睡睡。日本人得了石頭,又派人暗中查訪了數(shù)日,知道先生那里沒有任何動靜也就不再懷疑,從此沒有為難先生。
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先生為女兒和童子舉辦了隆重的婚禮。女兒的嫁妝里,有一件奇物讓興城人開了眼界,就是那塊早已摔碎的字石。
其實,摔碎的那塊是先生做的一塊假石,因為太愛那塊字石,先生就做了一塊,作為自己的一種樂趣,此事只有童子知道。當(dāng)年,童子就是用了那塊先生自己寫的字石保住了真石。而且,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連那塊假石也要先摔碎了再給他們。當(dāng)然,這也是擔(dān)了很大風(fēng)險的。先生了解童子,當(dāng)時沒有說破,直到抗戰(zhàn)勝利,先生才跟童子說,自己想那塊字石了。童子低首一笑,給先生拿出了字石。
一晃又是好多年,晉先生已經(jīng)老了。閱璞堂也早已不再陳列石頭,許多石頭已經(jīng)在一次一次的歲月洗滌中漂流四方,就連字石也在一次輕拂后裂作數(shù)片。先生處之泰然,叫童子掃盡了石頭殘渣,連看都沒有看一眼。童子想,先生已經(jīng)活到了一種大境界。
先生依然每天坐在炕上喝他的茶,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再是碧螺春,而是普通的茶葉了。早年的童子也已經(jīng)老了。他給恩師岳父把幾十年來一直放在院子里的那塊丑石搬到面前。
“先生,您已經(jīng)冷落了它一生了,現(xiàn)在也該讓它陪陪您了。”
先生笑了。
“沒有這冷落,它也就不能存到今天了。還是讓它待在院子里吧。”
從此以后,先生常常在院子里坐著,手邊放著他一生最愛的石頭,有時候,他會伸出手撫摸一下這塊丑石,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