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馬自落地就是一匹好馬。待到一歲時,果比一般馬長出尺余,高出七八寸來,全身棗紅,光滑如緞,四肢壯健。老三得意無比,逢人夸時,總是拍著身旁的母馬說:母馬好,馬崽才好。大趙恰在這時想換種馬,他以配馬為生,手上的種馬年時已過,又因春來,母馬發(fā)情頻多,操之過急,結果種馬一病不起,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了。聽說老三得了一匹好馬,他過來一看,立即入了法眼。欲買,老三不舍。大趙遂一不做二不休,回去就賣了奄奄一息的種馬,又添了一些新嫁女兒的禮錢。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黨的,老三覺得再拒絕就有點那個了,接過錢,解下韁繩,說聲“不送了”,回頭撫摸老馬,聽著嗒嗒的馬蹄聲漸行漸遠,眼角里竟有些溫熱。
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兩年后的兒馬已經做了許多次莫名的馬爸爸,大趙絕對沒有虧它,他不再養(yǎng)牛,不再養(yǎng)豬養(yǎng)狗,所有的飼料都獨給它了。近來它雖出了不少力,但卻更加皮毛光滑更加膘肥體壯更加偉岸美觀了。這不,清早,大趙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它添加飼料。兒馬親昵地抬了抬腿,微微擺了擺脖子。大趙暗自得意了,心想虧我沒有白疼,人道狗笑尾巴馬笑腿,果真如此。他又摸了摸那光滑如緞的皮毛,想從它的眼睛里也找出一份感激之情。不過它又專注地吃著草料,那冷峻的眼神,任他看了半天,也沒瞅出個所以然來。臨出圈門,他心里竟微微不痛快,失落地想,畜生畢竟還是畜生。
出了圈門,他突然想起老三交代的事了。老三兩年前就有一個想法,他想再要這么一匹兒馬,可是當年的種馬已經賣了,別的種馬他又看不上,從那時起,他就盼著兒馬能快快長大。終于等得兒馬做了種馬,這幾天,剛好母馬發(fā)情,問求大趙。大趙說這還不是一錘子的事情。想到這里,他跑回去又在槽里倒了二升黑豆,拍著兒馬的脖子說,好好吃吧,你娘家媽要來看你了。
早飯罷,老三牽著母馬就來了。大趙接過韁繩,拴在場地中間的鐵環(huán)上,說聲:“三哥,你坐著歇吧。”他說著就拉出了兒馬,解開韁繩,和老三一塊坐在碌碡上抽起煙來。除過才做種馬的不熟悉門道,需要配馬人的引導,一般來說,這個時候沒有人的事了。但眼前的事卻漸漸生起變來,兒馬并沒有如同往常一撲過去,輕健地躍上母馬后背。相反,它站在那里盯著母馬,久久后,才慢慢走了過去,含情脈脈地舔著母馬的脖子,然后母馬又回舔它的脖子。在馬平靜的眼神里,時間過得很慢,慢得讓大趙發(fā)起急來,他有點惱火地問:三哥,你的馬是不是過了?
“過啥過呢?早上還發(fā)情呢!”老三說。
大趙忽地站起來,過去揭起母馬的尾巴看了看,轉到前頭就在兒馬身上掄了幾鞭子。兒馬叫了一聲,在場地里跳轉起來。
老三心疼地站了起來。
大趙把兒馬向母馬的身后拉,可兒馬死活也扭著不過來,任鞭子雨點般落在身上都無濟于事。它猛一動,踩了大趙一蹄子。大趙疼得直咧嘴,頓時下了狠心,索性把嚼子繩套進馬嘴里,勒得它直跳起來,嘴角里也滾出血珠來。
老三看不過去了,正要說話,鄰居老拐子過來了。
“他娘的,你這是配馬呢還是殺馬呢!”
“你不用管!”大趙還在憤怒,他一拳又打在了馬嘴上,血又流了出來。
“不配了!”老三說著要解母馬的韁繩,被老拐子擋住了。
“我聽你婆娘說這是一對母子馬。”老拐子說。
“嗯。”大趙不再打馬了,他有些垂頭喪氣。
“是就不好配了。”
“馬不是人!”
“可馬也不是牛,不是豬或其他什么,馬識人性!”
“這么說,是不能配了?”老三急問。
“配也能,不過得想個法。”
“啥辦法?”大趙急了。
“找一塊黑布,蒙住種馬眼睛。”
大趙馬上把兒馬拉了回去,用黑布蒙了眼睛。等老拐子抽完一鍋煙走上坡頭時,兒馬已經躍上了母馬的后背,發(fā)出了大趙早已熟悉的聲音。同時,夾雜在其中的,還有大趙和老三得意的笑聲。
交配完畢,大趙正要把兒馬拉出場地,卻突然想到了兒馬剛才的倔烈,他的腦里頓時涌上一個報復的念頭。他又把兒馬拉到母馬跟前,說三哥,讓這畜生看看它剛才都干了些啥!
“這樣不好吧。”老三正蹲下要解母馬的韁繩,不無擔心地問。
“不好能干啥呢?配都配了。”他說著解開了黑布,又補充了一句。
“馬總歸是馬,不是人!”
可就在這一瞬間,大趙剛說完,手中的黑布還沒放下,兒馬已經躍起,一蹄子把他直踢了出去。兒馬發(fā)瘋似的叫了幾聲,又直起直落了幾下,嚇得老三蹲在母馬跟前,沒敢站起,眼看著兒馬圍著母馬轉了幾個圈子,猛一回身,一蹄子蹬斷了母馬的韁繩,然后躍了出去,直直地向場邊撲了下去。場下,是一片膠泥洼,洼下是一方懸崖。
“快拉母馬!”大趙爬了起來,喊道。
老三伸手抓住了母馬的韁繩,卻被沖出的母馬拉著溜了半截,他想完了。母馬卻沒有直沖下去,而是來來回回在場畔狂奔著。場畔旋起的煙霧般的土氣里,嘶鳴的聲音接連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