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結巴張首先是和一個笑話聯系在一起的:
從前生產隊時,人們在場地上收裝麥粒,結巴張與一人負責用竹篾捆扎口袋。正捆時,結巴張喊:“勒——勒——”,那人以為口袋勒得太松,于是手上開始加倍用力,可聽結巴張還是不住喊:“勒——勒——”那人只得咬緊牙關拼了全力狠勒,這時才聽出結巴張的腔調已變:“勒——勒——勒手了!”而袋口處,殷殷的血已從鋒利的竹蘼下滲了出來。
這個笑話從此成了人們口中的笑料,不但大人們總會說起此事,就連孩子們放學,遇到結巴張也會站住故意大聲將這個笑話再說上一遍。這時,結巴張總會揮舞著一支竹煙袋照著頑童比劃說:“你——你搗蛋吧,回——回頭我告——告訴你爹,讓——讓你爹打——打你屁股!”孩子們便在這一段抑揚頓挫的詞句中像炸群的鳥兒一樣“轟”一聲飛跑了。
如果說還有什么能輕易便讓我想到結巴張的話,那就是他家院子里的棗樹了。
結巴張的院子里長著幾棵高大的棗樹,一到秋天樹上便像落了滿數的星星一樣密密麻麻地亮起來,而同時亮起來的還有我們這些孩子的欲望。那個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總會趁結巴張歇午時,偷偷翻過他家并不高的土院墻,溜到棗樹下拿竹竿在枝葉間猛敲一陣,待那些泛著紅暈的大棗像密集的冰雹砸了一地后,再趕快手忙腳亂往口袋里撿拾一通。往往的結果都是:結巴張聽到院里噼噼啪啪的響聲起身出屋時,我們已從那低矮的土墻上又翻越出去了。但我們屢試不爽的手段還是出了次意外。那天,我們又故伎重演剛站到棗樹下,結巴張卻突然從門后竄出來截斷了我們退路。被惹惱了的結巴張手中緊握竹煙袋,喘著粗氣瞪著我們。就在我們惶恐那竹煙袋會落到頭上時,結巴張說話了:“喔,又——又是你們這——這些搗蛋,把——把墻給——給我跳——跳塌了沒?我非——非告訴你們的爹,讓你們的爹來——來給我壘墻不行!”我們惴惴不安地等待結巴張到家里告狀而招致的一頓臭罵,可兩三天過去,并未見家里大人有什么反應,便接著故伎重演,如是再三。
這些都是最能讓我直接便想到結巴張的,但如果我再努力想一下的話,我就可以看到一個更詳盡的結巴張向我走來了。
向我走來的結巴張頭戴一頂翻著黑毛的火車頭樣的帽子,踏著一雙灰色的大頭皮鞋“啪啪”地走來了。但他并沒能走到我的面前,他在街角上一群人前停住又擠了進去,也不管人們正在說著什么,他便從草綠色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黑色小巧的收音機,說:“這——這是俺——俺侄女從山西托——托人給俺捎——捎回來的好——好東西……”而一旁的人們已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說這樣的話了,往往他的話還沒說完,人們便陸續閃人了。
其實,結巴張也有不招人嫌的時候,但那往往是在村里哪家蓋房或壘豬圈等需要力氣來幫忙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結巴張。而結巴張總逢請必到,于是一些需要解悶的人便開始故意插科打諢地逗結巴張說些繞口令,就在結巴張磕磕巴巴愈來愈說不通順的話語里,人們不時哄笑,像遇到千年難遇的喜事一樣。
除此之外,結巴張便是寂寥的人了,平常人們都鉆在家里看電視或做著自己的活計,鮮有人有閑工夫聽結巴張那充滿了磁性的個性化語言。被冷落了的結巴張便總會站到村口,等放學后和我們這些半大孩子逗話:“給——給你們這——這些搗蛋們說,一定要——要好好上——上學,你們看——看人家有文——文化的人,什么都——都能造——造出來,哎,一造造個電——電視機,就能讓——讓那么多人看!”我們這些吃慣了結巴張院子里棗的半大小子嘻嘻哈哈地敷衍著,先是陪結巴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然后瞅機會便竄得遠遠的了。
結巴張喜歡和孩子們說話,卻沒有自己的孩子。其實,豈止沒自己的孩子,他連老婆都沒有,就自己一人守著祖上留下來的一座四合院子。我曾問過祖母:“結巴張為啥不娶老婆呢?”祖母說:“他呢,心眼倒不壞,可就是個結巴,要說結巴也就算了,他也太能說了!”我曉得結巴張的嘴能絮絮叨叨地說,可還是覺得這并非娶不上老婆的緣由。在這點上,我更傾向于母親的回答。母親說:“一個大男人,連自己都顧不住,怎么娶老婆!”而幾乎人人都知道,結巴張除了海闊天空地說話,是很少去給自己干活的,就連隊里分給他的幾分地,他也總等別人家的莊稼沒住腳了,才拿把鋤頭到田里胡亂松下土,敷衍性地將種子撒進去,因此到了別人收割莊稼的時候,他的莊稼往往還嫩嫩的連顆粒都沒長飽。
結巴張也曾出去打過工,譬如給哪個工廠看大門什么的,但每次出去似乎都沒多久他便又折道回來了,并且他的每一次出行都會成為他后來神聊的絕妙素材。
這些,是我努力想了下后,結巴張在我腦海中更為詳盡出現的形象。
這些年,我先是在外上學,然后又分配在外工作,好久也就不曉得村里一些人的情況了,其中便包括結巴張。
這年春節回老家,不期在街上遇到了結巴張。結巴張已老態龍鐘了,穿著一件大大的像救濟服一樣的綠棉襖,還是戴著幾十年前流行的火車頭棉帽,站在一個街口看一群人下象棋。下棋的雙方正殺得難解難分,站在一旁的結巴張觀望著,又忍不住開口了:“嗨,這——這棋,紅——紅子可是要——要輸了。你——你看,白——白子的小卒都——都把守著黃河岸——岸邊,紅子想渡——渡河攻過可——可不好攻!”
似乎是同時起的反應,這曾到他家院里吃過棗的下棋雙方一起抬起頭說:“走走走,懂什么,亂說!”
結巴張便閉了嘴,訕訕地站到了一旁。
就在這時,他抬頭看到了我,我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他便繞過人群,走到我面前,熱情地說:“啥——啥時候回——回來的?我——我給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