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四面環水,我住的小城,名叫Mililani,在本地的土語中,是“舉頭望天”的意思,用英語表達,就是lookskyward。水天茫茫,“秋水共長天一色”,四顧茫然,自然只有天可看。
我的日常生活,也不外乎這樣:早晨5時30分左右,在森林的鳥鳴和雞鳴中起床,洗漱后上網片刻,簡單早餐后,開車到學校去。出門,從密不透風的森林谷底,路過一片被圍起來,不知作何用途的小平原,經過一個高爾夫球場,便到了學校。學校的后面,也是一片密林,樹木有點像白樺樹,而前面,則是一片荒草甸,我親見有野豬出入。
備課,教課,自有其樂趣在。值得一喜的是,同事們都自己備有燒開水的家什,我也不甘人后,將一個電熱水器帶到了辦公室。有了茶,心就安了一半。
下班之后,無地方可去,只有回公寓。公寓的游泳池,從中午12時起開放,至傍晚6時關閉。我回家,約在下午4時30分以后。此時,已經相當餓了,胡亂弄點東西吃,然后,去游泳。池中常常并無太多“游客”,我喜歡潛入水底,像小時候一樣。而小時候同游的伙伴呢?有的死了,有的被囚。他們知道我被命運驅策著,獨自到了這個被稱為“人間天堂”,但一磅紅辣椒售價達8美元多的地方嗎?
美國的文化,說到底,是一種“孤絕”的文化。人與人之間,交談不易,交友更難。我初認識一個人,總想知道他或她的來龍去脈,家世背景。可是,且住,這是隱私。你從來沒有被邀請,去別人的家里看看,別人也從來沒有進過你的屋子,你怎么走進別人的生活?
如果說,人的心靈,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那么,這道風景,在美國并不存在。
我的生活很愜意嗎?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如此,比如,獨對森林,比如,絕對清靜。比如,清新得近平奢侈的空氣,比如,孤絕得等于隱居的日子。
只有周六是我所盼望的。我總是在這一天,去街上逛Ga—rage Sale買點小物件,或幾本書,和攤主說幾句話。一個職業是教師,靠說話來賺面包的人,為什么來到美國10年后,仍然不適應也不喜歡這種沒有人可以交談的生活?
就像我當年曾用過的一個詞那樣:無與語者。
我們失去了什么?中國的恩恩怨怨,萬丈紅塵。鉗制思想的無形鎖鏈,以及在鎖鏈中徒勞掙扎的痛感、悲哀感與快感。
這兩天,我的摯友和書友龔明德先生,從成都坐飛機,到呼和浩特審讀書稿去了。
我對他,徒然升出強烈的羨慕來,因為他有朋友,而且,可以聯床夜語,可以一醉方休。
我也有朋友,但,不是在美國。在美國的朋友,雖然也是朋友,但不可聯床夜語,不可推杯換盞,不可抱頭痛哭。
我帶來此地的書不多,但有一本《韓愈文集》,于是,我就讀韓愈。千年之下,“文起八代之衰”的退之雄文,讀來有高山仰止之感。千年之前,先生之遺世獨立,其孤如我乎?
夏威夷之有寶林,遠者,如東坡之放瓊島;近者,如適之之徙臺灣。天地假我以此孤懸海外之彈丸蠻地,以修身,以明志,以成大器。“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唐詩三百首》的開篇之作,不是已寫盡了四季的春華秋實嗎?
中年而作此狂語,雖為一笑,天下人卻未必真敢笑我(讀至此處而仍不笑者必為呆頭鵝!)。
幾天前,當代最偉大的作家索爾仁尼琴在巴黎逝世。我收集有他幾乎全部的重要著作。這兩天,我好想念他的那些書,以及,那個從西伯利亞活出來的怪老頭。
另一個西伯利亞的幸存者,我不說你也知道,也是俄國人,
他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