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慢慢地拉開了帷幕,草地上,小徑間光線朦朧,分不清到底是月光還是燈光。我一個人緩緩而行,晚風送來了淡淡的草香,蟋蟀簌簌地彈奏,還有葉子在枝頭嘩然地跳動。盡管我知道外邊街市華燈明滅,長橋人頭攢動,可在校園這塊都市的凈土上,我還是嗅到了家鄉月光的味道。
那是一種清澈如水而又香醇如酒的味道,籠罩在靜謐的村子上空,傾瀉在香郁的稻田上,灑落在每一戶平和的農家院里。清爽的晚風送來陣陣熟透的稻香,伴著時起時伏的蛙鳴。這便是家鄉的夜、家鄉的月。在這個沒有中秋氣氛的城市里,故鄉的月在我的腦海里顯得更加清晰可人。塞北的天空在秋季顯得更高、更藍、更清澈,黑而高的夜幕上無云無霧,月光清清亮亮的灑向大地,泛著明亮的金黃色,宛如一張女孩明凈的臉。
故鄉那土質的老房子,紙糊的老窗子,還有院里老榆樹下圈養的幾只老母雞,在月光下都靜靜的、靜靜的。每年的中秋節,家家戶戶都要“照月”,在院子里擺上一張桌子,桌上擺著紅撲撲的蘋果、黃橙橙的梨、紫晶晶的葡萄、剜成花籃形狀的西瓜……中間不可缺的是一張月亮大小的“照月餅”,以祭供月亮神。除此之外,母親還分別在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供桌前擺上水果和月餅,以及他們生前最愛吃的東西。然后她總是和緩地對我說:“鳳。去給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上香,別忘了給姥爺點煙。”我認真地洗完手,然后畢恭畢敬地上香、點煙。嗅著那古樸而又讓人感覺神秘的燒香的味道,煙霧繚繞中,我仿佛又看見姥爺盤腿坐在炕沿兒上,一口一口吸著煙卷,讓我讀英語給他聽。盡管他什么也聽不懂,卻樂呵呵地一個勁地說讀得好。今夜,中秋依舊,月光依舊,然而我卻再也無法見到樣樣鼓勵我,處處“包庇”我的姥爺。姥爺那古銅色的面龐,奕奕的神情以及吐出的悠閑的煙圈,卻時常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的深處。月亮悄悄爬上了樹梢,冷的月光流水般瀉在葡萄架上,瀉在玉米葉上,瀉在每一隴菜畦中:
小時候的中秋,我總會沐著如練的月光,聽著母親準備團圓飯時鍋碗瓢盆輕輕的碰撞聲,坐在房檐下的小板凳上,仰首望天,幻想著嫦娥,幻想著桂樹,幻想著玉兔……記憶中的一切依舊清晰,然而當我意識到自己此刻置身在人聲鼎沸、華燈明滅的城市時,兒時的月圓之夜遠得仿佛是到了太古。一種莫名的思念涌上心頭。是啊,一人在外,想家不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心路歷程。
小時候的中秋平淡而不乏樂趣,離得愈久愈讓人懷念。當月亮升到南屋屋角時,母親忙完了一頓豐盛的團圓飯之后,把我叫到身邊:“去,給大奶奶送吃的去。”總是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幾塊月餅和一兜水果。大奶奶,一個瞎眼的老太太,獨居在河西頭一間又矮又暗的小屋里。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會頂著月亮去給她送那些東西,而她糊涂得每年都以母親的名字喊我:“青子,你來了,大娘用不著麻煩的。”母親總是能記得容易被遺忘的人,更何況是在這孤獨者極其失落的月明之夜。
故鄉的中秋夜在我的腦海里只是這些簡單的音符,永遠也奏不出高昂的樂曲,但在那平淡的旋律里,一切都那樣的親,那樣的切。而今晚,在這個月光模糊、人心模糊的城市里,誰能看到我心底深藏的那部水晶般真切的老片:遙遠的故鄉的中秋夜。
又是一陣風,已經有了秋的涼意,月光、燈光都在這喧囂的城市里隨風恍惚,這風會不會把逐風的浮萍或是因風四散的蒲公英帶回屬于它們的河灣或土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