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導的交情還遠遠達不到立刻為之流淚的程度,但是強烈的惆悵立即占據了我的心。于是故紙維里翻出了19年前的采訪筆記。
謝導住在江寧路“美琪大戲院”對面。開門的不是他,而是外界傳說已久的兩個傻兒子。一個叫“阿三”,一個叫“阿四”。
我和劉老師剛換下鞋,阿三和阿四就接了過去。謝導笑笑說,讓他們去吧。
話題本來是探討謝導的健身之道,但不知怎么一轉,轉到了傻兒子身上。
“我一直很疼愛他們,”謝導以他慣有的略帶沙啞的嗓音歉疚地說,“因為他們的呆傻很可能就是我的責任。你們感到吃驚吧?其實歷史上的先例不斷。陶淵明的子女‘不敏’,李白的子女也‘不敏’,杜甫的呢,也不怎么樣,蘇東坡的呢……歷史上但凡嗜酒的文豪、藝術家,其子女多有呆傻的,至少是‘不敏’,寫文章不再有靈氣,為什么呢?酒啊,過量飲酒害了他們,現代醫學證明,酒精傷害精子,使精子畸變。
“可惜我知道這點太晚了,年輕時,我就好酒,三五知己,喝起酒來通宵達旦。回想起來,有阿三、阿四的時候,恰好是我縱酒最過的時候,喝起來豪氣干云,家鄉的黃酒,各地五色雜酒,尤其是茅臺、汾酒、五糧液、衡水老白干、桂林三花酒、蘭陵美酒……甚至內蒙羊羔酒、新疆馬奶子酒,逢酒必喝,盡興而醉,痛快啊,但也留下了這筆孽債。
“不過,這倆孩子雖然有點傻,卻很有情,‘文革’時,我挨批挨斗,他們倆每天一到下午5點,就沒有心思玩耍了,守在門口等我,我不回來,他們就堅決不吃飯,也不睡,非得等我回來才安心。好多次,我被他們感動得流眼淚……”
謝晉介紹“傻兒子”時,他妻子徐大雯悄悄拿來了大兒子謝衍在美國的彩照,那是他們家最大的慰藉。
采訪結束時的戲劇性場面至今難忘——和劉老師走到門口,阿三和阿四忽然喜孜孜地跑上來,一人手里捧著一雙皮鞋。
呵,兩兄弟居然把我倆鞋上的鞋油上得飽滿,擦得锃亮!劉老師忙問怎么回事,幽默地用昆腔念白:王謝堂前,何敢勞動公子如此厚愛。
謝導的回答也幽默:傻兒子無以謀生,授其一技,萬一我先走了,上海街頭,他們兄弟倆尚可擦皮鞋為生吶!
音猶在耳,斯人已萎。19年過去,謝晉、阿三和謝衍居然都走了。
(!自 鑒湖快)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