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多鐘,黑夜才沉到了底,陰氣最重。小偷盜竊,十有八九是這個時間。從這個時辰往后,陽氣就呈現漸漸回升的態勢了。
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湯寧和妻子兩年前的結婚照。妻子在燈光下靜靜地微笑著。
失蹤
夜里,湯寧從夢中醒來,感到身邊有點空落落的,他睜開眼,發現妻子又不見了。他一下子就感到了驚怵。
十幾天前的一個夜里,湯寧忽然醒了,伸手摸了摸妻子,她不在。他以為她嫌熱,到書房睡了,就沒怎么在意。
不久,又一天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妻子悄悄下了床,輕飄飄地走了出去。天亮后,他起床時,發現妻子睡在自己身邊。他把她推醒,說:“昨晚你沒在書房睡?”
“沒有哇。”
“那你在哪兒睡的?”
“我就在這兒睡的啊。”
湯寧想了想,說:“我好像看見你出去了。”
妻子笑著說:“你做夢了吧!”
——現在,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湯寧慢慢坐了起來,打開床頭燈,看了看墻上的鐘,三點多一點。前兩次好像也是這個時間。
在這個時辰里,空間和時間都是飄忽的,人用什么辦法都不可能徹底清醒過來。
零點的黑夜不是最深。現在,夜生活發達了,零點還有很多人沒有睡,他們在夜市吃烤肉,或者在歌廳唱歌,再或者在酒吧喝酒。即使睡了的人,他們的夢也很淺。
而三點多鐘,黑夜才沉到了底,陰氣最重。小偷盜竊,十有八九是這個時間。從這個時辰往后,陽氣就呈現漸漸回升的態勢了。
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湯寧和妻子兩年前的結婚照。妻子在燈光下靜靜地微笑著。
窺視
湯寧輕輕下了地,走出去。
他先到衛生間看了看,馬桶上沒有人。
接著,他朝書房走去。從臥室到書房有十幾步遠,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推開書房門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
家里除了這個書房,再沒有什么地方可以睡覺了,她只能在這里,她必須在這里。
門縫越來越大,一張空蕩蕩的床顯現在湯寧的眼前。
湯寧站在門口,半天沒有動。他在思考。
妻子是個傳統的人,不可能深更半夜出去和情人幽會,也不可能夢游,更不可能出去偷盜……那她干什么去了呢?他怎么都想不出來。
他不可能再睡了,他要躺在床上等,看看妻子到底什么時候出現。
路過防盜門的時候,他停下了。實際上,他什么聲音都沒有聽見,但是,他有一個感覺——樓道里有個人!
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人,總讓人感到詭秘。
早兩個鐘頭,可能是玩得晚,剛回來。晚兩個鐘頭,可能是去晨練。而此時出現的人是怎么回事呢?找不到一個貼切的猜測。
湯寧趴在貓眼上,朝外看去……
緩兵
樓道里亮著昏黃的燈。果然有個似乎很蒼老的人,無聲地走上樓去,動作有些緩慢。
湯寧緊緊盯著他:一階,一階,一階……他始終沒有看見他的臉。
這棟樓共六層,一層一戶,湯×家住在五層。他和妻子住進來已經半年多了,從來沒聽見樓上有走動聲,也沒在門口遇見過有人上樓,他一直認為樓上沒有人住。難道這個老頭是新搬來的?
湯寧悄悄離開貓眼,回到了臥室。
“你去哪兒了!”
湯寧嚇了一跳!是妻子!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低低地問。
他彎下腰,驚詫地問:“梔環,你去哪了?”
“我哪兒都沒去呀。”
“你剛才明明不見了!”
“胡說!剛才,我看著你往外走,我問你去哪兒,問了幾遍,你都不說話!”
湯寧愣住了。
夜里那么靜,可是,湯寧竟然沒聽見她開防盜門的響聲,可見她的動作多么輕!而她說謊的時候,神態是那樣逼真。她根本沒想對他說實話,背后一定藏著一個深邃的內幕!
湯寧不想打草驚蛇。
異心
這天夜里,湯寧躺在床上裝睡,一定要親眼看一看是怎么回事。他始終背對著妻子,一動不動。他的耳朵張開著,聆聽她的鼻息。他第一次知道,躺在舒適的床上閉著雙眼熬夜,是一件多么難的事。睡意像海浪一樣一次次向他涌來,一次次要把他淹沒,他像溺水的人一樣一次次掙扎著浮出海面。
終于熬過了午夜,夜越來越深……
妻子沒有一點動靜。
湯寧覺得,他應該把身子轉過來!面對妻子,這樣監視她才清楚。想著,他假裝撓撓大腿,就勢翻過身來。他一下瞪大了眼睛——妻子已經不見了。
她什么時候走的?
湯寧打開床頭燈,看了看墻上的鐘,三點多一點。根據昨天的經驗,她已經快回來了。湯寧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妻子照片,她還在靜靜地微笑著……
他關了燈,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忐忑不安地等。他想好了,只要她一進屋,他就立即打開燈,看她怎么解釋。可是,時間一點點滑過去,她一直沒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寧聽見廚房里傳出做飯的聲音。
他起了床,走到廚房門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天還沒亮,她卻開始做早餐了!他們兩個人的生活很有規律,從來沒起過這么早!
他叫了她一聲:“梔環,你干什么呢?”
“做飯呵。”
“這么早做什么飯!”
“今天我單位有事,得早點去。”她在工廠是質檢員。
“……昨晚你去哪兒了?”
“我在書房睡的。”妻子一邊忙活一邊說:“我就怕早晨起來驚動你。你再睡一會兒吧。”
湯寧確定這個家里出了大事。
老實巴交的妻子開始和他斗心眼了。
埋伏
白天,湯寧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要下鄉聽課去,明天才能回來。
妻子說:“少喝酒呵。”
下班后,湯寧一個人在小飯館吃點東西,磨蹭到天黑,他回到了自己家的樓下,埋伏在草坪旁的一條長椅上。長椅被一株柳樹擋住了,在黑夜里,很難發現。從這個長椅到樓門,有幾十米遠。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樓門。
外面悶熱,四面八方的蚊子包圍了他。盡管他涂了很多蚊子藥,可還是不頂事。蚊子們都瘋了。他的手不停地在身上拍打,抓撓,癢得鉆心。
他一分一秒地熬時間。
十二點左右,偶爾還能看見遠處有人影走過。可是過了兩點鐘之后,就再也看不見一個人了……
樓門響了。
一個人走出來,急匆匆的。
湯寧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從柳葉縫隙看去——不是妻子,而是一個中年男人,好像就住在他家樓下。這個人急匆匆朝西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偷情?湯寧的心里頓時產生了一絲陰影。
過了幾分鐘,樓門又響了一下,又有一個人走出來!
這個人的動作很慢,看上去,有點像那個黑夜里爬上六樓的老頭!他也朝西走去。
湯寧心中的陰影隨之改變了性質。
之后,樓里又陸續走出來兩個人,都是這棟樓里的人,一個男青年,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都朝西走去。
妻子是最后一個走出來的。她也朝西走去。
湯寧來不及多想,他站起身,悄悄跟在她后面。
出了小區,再朝西走就是郊外了。那里有一個湖,湖畔長滿了野草。
那些人都聚到了湖邊。
沉湖
湯×藏在遠處的蒿草中。
他發現,這些人之間好像沒什么關聯,他們分別朝著不同的方向,默默無聲地坐在草叢上,就不再動了,好像都睡著了一樣。遠遠看去,像一尊尊泥塑。
這些人深更半夜到這里睡什么覺?湯×馬上猜測到,在黑暗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存在著!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繼續嚴密地觀察。
成百上千的蚊子圍著湯寧“嗡嗡嗡”地叫。
過了很長時間,仍然不見有人動一下。
他朝前爬了一段路,在離妻子十幾米遠的草叢里趴下來。這時候,他仍然看不清妻子的表情。
四周靜極了,遠處的樓房漂浮在夢境中。
終于,有個蒼老的聲音說話了:“我們幾個該走了吧!”
湯寧判斷他就是那個樓梯上的背影。
“不,還有一個人。”妻子陰森森地說。
湯寧急忙縮了縮身子,頓時毛骨悚然。
“還有誰!”老者問。
“在那兒藏著。”妻子一邊說一邊朝湯寧這里指了指。
幾個人都站起身,朝湯×望過來:“在哪兒!”
湯寧只好從草叢里站起來,幾步走到妻子跟前,大聲問:“梔環,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妻子一歪身站起來,打了打手上的土,說:“我們要走了。”
“你們去哪兒!”
“去西方。”
“什么西方!”
妻子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西方——極樂世界。”
湯寧的心一沉:“誰讓你們去的!”
“師父。”
“他在哪兒!”
妻子朝前面一指:“在那兒。”
湯寧轉頭看了看,一片陰森的草叢,根本沒有人影。
“那是師父的方向。”妻子癡癡地說。
湯寧似乎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有些惱怒,吼了一聲:“你看你還像個人嗎!”
妻子憋不住笑出來:“我們現在都不是人啦。”
然后,她又深深嘆了口氣:“我們遵從師父之命,每天丑時在此念經,六六三十六天,就可以走了。這期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本來我想自己一走了之,沒想到被你看見了,那就必須帶上你一起走。”
湯寧想了想,說:“怎么走!”此時,他感到這個人真的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
妻子靜靜地說:“你跟我們朝前走就行了。”
他朝前看了看,打了個冷戰——前面就是湖了,夜里看起來像海一樣無邊無際。
打撈
這時,妻子突然撲過來,準確地抓住了湯寧的胳膊!另外幾個人也迅速圍了上來!
湯寧感到事情不對頭,猛地擺脫妻子的手,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大喊:“梔環,你中邪了!你給我回家去!”
那幾個人追了幾步,放棄了。
湯寧氣喘吁吁地跑回家,顫顫地抓起電話報了案。
五條人命是大事。很快,警察就趕到了現場。
那幾個人已經不見了。湖面黑黢黢的,極其平靜。
湯寧傻了。
警察在確認了那五個人現在還沒有回家之后,立即連夜打撈遇難者。他們發動了附近的十幾條民用漁船,在湖面上忙碌。
尸體終于被打撈上來。他們死得很堅決,所有人的手都在一條粗壯的蕁麻繩上系著。但是,只有四具尸體,少的那個人正是湯寧的妻子!
警方在湖邊勘察,發現他們跳下去的地方,分明有五個人的腳印。只有一種可能:五個邪教成員跳進湖里之后,梔環本能地掙脫了繩索,游上了岸。
湯寧卻說,妻子是個旱鴨子,不會水。假如她跳了,必死無疑!
警方繼續打撈,依然不見梔環的尸體。
湯寧當然不相信什么西方極樂世界。
那個師父倒是撈足了錢財,逃去了美國——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日子一天天過去,妻子的尸體一直沒找到,她的下落成了一個謎。
湯寧變得緘默。
熟悉的人見了他,總是要問一句:“有消息了嗎!”他只有苦澀地搖搖頭。
末日
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吃了點掛面就躺下了。幾天來,他一直吃不下,睡不著。他總覺得妻子就躺在身旁,可是扭頭看一眼,卻是一片空蕩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有動靜。
他微微睜開眼,目光落在了那張結婚照上……
那是一個極其恐怖的場景:照片上的他和妻子打了起來,弱不禁風的妻子惡狠狠地卡住他的脖子,氣喘吁吁地叫囂著:“都怪你,害得我們半途而廢,不得升天……”
湯寧打了個冷戰,從噩夢中驚醒。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個人,定定地站在他的頭上。
警察打撈了三天都沒有找到她的尸體,現在,她回來了!
她的臉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只是一抹蒼白。
湯寧想坐起來,腦袋卻重得像座山。
妻子說話了:“你下班之前,我就進來了。”
“你……沒死!”
妻子好像笑了笑:“他們走了,我留了下來。因為你看見了,所以,我必須把你帶走……”
湯寧驟然一驚。
“梔環,我求求你,別胡鬧了!”
“我在你的掛面里投了毒。”說著,妻子在他身邊輕輕躺下來,小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悄悄離開你了——我也服了毒,我們一起走。你看,現在正好是丑時……”
(選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