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太在意了,往往成了負擔;有些東西,太愛惜了,反而會毀于一旦——賤如西紅柿,貴到青花瓷,莫不如此。
去菜場買菜的時候,遇到一只特大的西紅柿,圓潤,飽滿,豐腴,嬌艷,高高地立在一整筐的西紅柿里,自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氣勢。我拿在手上煞是喜歡,一邊看,一邊驚嘆于它的碩大而周正,老板聽見有人如此癡迷他的貨物,也樂得在一旁敲邊鼓:“這么大的柿子,真是少見呢!多少筐里,也未見得能趕上一個!”
我喜滋滋地捧著這個紅彤彤的寶貝,心里挺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大袋果蔬的最上面,生怕壓裂了口,糟蹋了它那么完好的品相。回到家以后舍不得吃,擺在餐臺上好幾天,吃飯的時候看上兩眼,有一點賞心悅目的快樂,也有一點恰好與之巧遇的沾沾自喜。
然而,時鮮的蔬菜到底是青春短暫,沒幾天,它的水潤和風華便大不如前,我拿在手上掂了掂,決心在它委頓枯槁之前,美美地把它吃掉。為了表示對它的尊重和珍惜,我要用一種最美味的方式享用它——做我最拿手的羅宋湯,讓它的美味發揮到極致。能風風光光地有這樣一種美好的歸宿,也不枉它姿色超群一場了。
于是,那天的羅宋湯,我做得格外用心。先用上好的牛腰窩兒(肋條肉)燉了濃濃的肉湯,再把玉色的洋蔥跟那個美麗的大西紅柿一起下鍋煽香,然后放到肉湯里武火燒開、文火慢燉,出鍋時為了提味,還心血來潮地額外加了三片黃油,心里盤算著今天的羅宋湯,香濃味美得一定是平時的幾倍。
可是,鬼知道那三片黃油跟羅宋湯放在一起,發生了怎樣莫名其妙的化學作用!那鍋湯非但沒有因此而美味升級,反而變得難以下咽——我捏著鼻子喝了不到小半碗,居然整個晚上都惡心。垂頭喪氣地倚在沙發上,我心里那個悔啊!就為這畫蛇添足加出來的三片黃油,我幾個小時的心血功虧一簣——可惜了我幾個小時的工夫,也可惜了那個天生麗質、可遇而不可求的大西紅柿。
很自然地,我便想起了一個朋友跟我說的一件事。他父母家的廚房里有一只藍底白花的瓷罐,是當年他父親成家單立門戶的時候,從祖父家里“順”出來的一個泡菜壇子。朋友的母親不會做泡菜,便用它裝綠豆,在屋角里一擱就是幾十年。忽然有一天,一個倒騰古董的朋友來家里串門,里里外外一踅摸,看到這個壇子兩眼泛光,油汪汪的紅鼻頭兒上沁著細汗說:“這是一件明代的青花瓷,少說也值上萬元呢。”
朋友的父母一聽喜出望外,不光立時就把壇子里的綠豆倒掉,里里外外擦洗得纖塵不染,更是畢恭畢敬地請它登堂入室,供到了客廳里的櫥柜上。老兩口日里怕摔、夜里怕賊地守護著,偏偏就那么一打盹兒的工夫,被好奇而逆反心齊頭并進的孫子偷偷抱起來,又失手掉到了地上。
砰地一聲,跟老兩口心頭的萬元美夢一起,摔得粉碎。
朋友把“手欠”的兒子拉過來,好一頓暴揍。孩子大哭小號的間隙里頂了一句嘴,讓一屋子的大人都悶了口:“誰讓你們把它放這兒來的啊?要是還擱廚房里盛綠豆,不就沒這事兒了嗎?”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會心一笑:有些事情,太在意了,往往成了負擔;有些東西,太愛惜了,反而會毀于一旦——賤如西紅柿,貴到青花瓷,莫不如此。
(!自《城市快報》2008年9月23日,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