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冬天,他和兩個死囚關在同一個號子里#65377;邱興隆當時胃出血,拉出來的全是一塊一塊的血,往盆子里吐的也全都是血#65377;“吐完之后,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65377;”邱興隆說他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在原地,沒有死,也沒有人把他帶走#65377;他聽到牢里的人都在大聲地給他報號——這里有人生病了!
邱興隆的名字,很多時候都和“死刑”聯系在一起:他公開呼吁立即廢止死刑,發表和死刑有關的論文,組織關于死刑的國際研討會,還與志同道合者成立了中國死辯同盟網站,為死囚辯護,“去年我們還救了兩個人#65377;”
在他的記憶里,有著許多讓他無法忘懷的死囚倒影#65377;
“當我看到他走出鐵門#65380;前往刑場時的眼神,心里非常難受,感覺好像是我殺了他一樣#65377;”邱興隆坐在位于長沙的律師事務所里說這句話時,按了好幾次打火機才點著了手上的煙#65377;
邱興隆說的是一個姓蘇的小伙子#65377;1996年,在河北石家莊看守所,這個小伙子因為主動坦白偷了兩萬七千塊錢而被判了死刑#65377;
“當時的法律規定,盜竊兩到三萬就可以判死刑,一審判下來時,連看守所的所長都不敢相信他會被判死刑#65377;”看守所所長看不過去了,把邱興隆叫來,讓他代寫上訴狀#65377;他們都認為這個案子一定可以改判,但最后是——維持原判#65377;
邱興隆彼時是中國人民大學法學博士研究生,但看守所長不必出門恭迎,因為,邱興隆自己就和這個蘇姓死刑犯關在同一間牢房里,正等待著似乎遙遙無期的審判#65377;
當1998年春節的熱鬧已過,邱興隆被判無罪的時候,他已經在收審站和看守所里待了四年零八個月#65377;這四年零八個月里,他一共看到了96個死囚走向死亡#65377;
法學之路
在邱興隆考上西南政法學院的1979年,國家頒布了《刑法》#65377;“1979年之前,死刑被濫用了,任意性太大,沒個準#65377;當時有人偷了一批紐扣電池,受害人報案是價值四千多元,但當時公安局搞了個界定,定成三萬多元,這就判成了死刑#65377;這起案件后來被認為是一起錯案#65377;“因為后來發現那些電池是假冒偽劣產品,不值這么多錢#65377;”
1986年,23歲的邱興隆成為了法學教授高銘暄的博士研究生#65377;
一年之后,在和朋友到海南大學聯系工作的時候,邱興隆被校方開出的優厚條件所吸引,答應畢業之后到該校工作,并以教學實習的名義留在海南,辦起了一家書店#65377;
但他沒想到的是,前程似錦的未來在一夜之間被徹底打碎#65377;
1989年7月20日,邱興隆被警察帶走了#65377;在一次清查行動中,警察在他那里發現了幾部書稿#65377;當晚,邱興隆便被以“涉嫌非法出版”之名送進了北京市公安局收容審查站#65377;
邱興隆被整整關押了185天,收審結束時,還留下一個尾巴——取保候審#65377;
從收審站出來之后,邱興隆面容憔悴#65380;衣衫襤褸#65377;
這件事情對他的影響巨大,沒有單位愿意接收他,邱興隆感到了心灰意冷,與中國人民大學不辭而別,“失蹤”了#65377;
和死囚在—起的日子
他下海做了一個書販#65377;“當時覺得,讀了博士又有什么用呢?我感到了一種自卑#65377;”邱興隆還在不停地吸著煙#65377;
在他回憶里,1993年,他在河北石家莊向一位書商追款,沒錢給他的書商給了他一批盜版的《讀者文摘》精華本,他接受了#65377;這些書后來被查了出來#65377;
“當時正值全國掃黃打非,而石家莊又是盜版書的重災區,甚至因為我是法學博士生的原因,我被某些地方領導刻意樹立成了反面典型#65377;”
1993年3月,邱興隆被石家莊市公安局以“涉嫌非法出版”為名收容審查#65377;1994年8月,已經被收審近一年半的邱被以“投機倒把”罪名逮捕#65377;他從收審站轉到了看守所#65377;
由于一直沒有終審判決,邱興隆就一直呆在看守所里#65377;這種厄運意外地給邱興隆研究死刑提供了便利#65377;
邱興隆覺得看守所里的“亞文化”對他是有幫助的#65377;每個剛來的“新人”都要對號子里的人講自己的入獄起因,不說實話就挨揍#65377;作為法學博士生的邱興隆在看守所里很有名,囚徒們往往把他當成救命稻草,將自己的經歷和犯罪過程詳述給他聽#65377;
“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各種各樣的心態都有#65377;”邱興隆見識了各式死刑犯,有剛進來的時候大無畏的,但臨到上刑場時,屎尿弄了一褲子#65377;執行死刑的人都有經驗了,把犯人的褲腿都扎好;也有不怕的,笑著走的,還開玩笑說,哥幾個再見啊,上路了#65377;
邱興隆思考,為什么看上去和我們一樣的人,就非把他殺了不可?
看守所里的一次經歷讓邱興隆深感觸動#65377;
1996年的冬天,他和兩個死囚關在同一個號子里#65377;邱興隆當時胃出血,拉出來的全是一塊一塊的血,往盆子里吐的也全都是血#65377;“吐完之后,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65377;”邱興隆說他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在原地,沒有死,也沒有人把他帶走#65377;他聽到牢里的人都在大聲地給他報號——這里有人生病了!
好不容易,有個民警過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邱興隆,踢了他一腳,以為他是裝病,走了#65377;那兩個和邱興隆同號的死囚用手銬使勁砸著鐵門,大聲叫道,你們還管不管啊,人都要死了!
“他們是死囚啊,但他們在想著救我,這個時候,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們殺人的時候也許很兇殘,但這個時候的他們又怎么解釋?我覺得人性本來是善良的#65377;”
邱興隆早期做學生的時候是主張保留死刑的#65377;“做學生的時候,從學校到學校,沒什么思考#65377;從某種意義上說,看守所的經歷是一種財富,從素材的收集到思想的積累,都是在書齋里找不到的#65377;在看守所里,抬頭見刑法,低頭見罪犯,想不思考都不行#65377;”
邱興隆開始有意地研究看守所里的死囚#65377;為了了解他們,他故意讓民警給他調號,因為“一個號子里最多只有兩個死囚”,他想接觸更多將要赴死之人#65377;
對于死刑,彼時出現了一些變化#65377;1996年的冬天,職務侵占罪出臺之后,看守所里有個信用社的主任原本因為貪污被判死刑,后改判為職務侵占罪,獲刑15年#65377;“我清楚地記得,當他的鐐銬被打開之后,他大喊一聲:活——了!整個看守所都聽得到#65377;能聽得出來,那種求生的欲望是多么的強烈#65377;”
死刑的反對者
1993年到1998年之間,看守所里的邱興隆不知道作為囚徒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65377;他曾經因病出去就醫過一次,外邊的街道他都不認識了,“變化太快了,這讓我感到心慌#65377;”他甚至認真地打算過,放出去之后,回湖南老家種兩畝地,平平淡淡過一輩子#65377;
1997年12月,在被羈押近5年后,邱興隆被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侵犯著作權罪一審判處有期徒刑兩年零六個月#65377;由于實際羈押期限超過了所判刑期近一倍,他不服判決,繼續向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65377;1998年12月20日,邱興隆被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改判無罪#65377;
這個終獲無罪的法學博士生,帶著在看守所里用糊包裝盒的紙寫就的幾百萬字論著#65380;手記以及九麻袋的書,南下重慶,回到母校西南政法大學任教#65377;
1999年,曾經“很不聽話”的學生邱興隆向導師高銘喧教授提出重新申請博士學位#65377;1999年5月25日,中國人民大學,邱興隆的博士論文答辯開始,剛準備說話,他已淚流滿面#65377;23歲就考上博士研究生的邱興隆在36歲時拿到了博士學位#65377;
對于死刑,學界已經沉默很久了#65377;上世紀80年代“嚴打”的時候,曾有學者對濫用死刑提出異議,當時被當做政治事件來處理,這些學者還被全國通報批評#65377;
2002年,邱興隆在湘潭大學組織召開了一次死刑問題國際研討會,這在中國還是第一次#65377;結果他發現,在那次會議上,除了國外法學者,主張立即廢止死刑的中國法學者只有他一個#65377;
邱興隆做過民意測驗,主張廢除死刑的人大概只有百分之十一左右,大部分人主張保留死刑#65377;
“很多人質疑過我,老百姓都不主張廢除死刑,你為什么要違反民意?”邱興隆認為,做事情是要考慮民意,但絕不能只考慮民意,如果民意第一,“我們都不要上大學,種田就行了,上大學就要培養精英意識,常人想不到的東西你能想到#65377;”
邱興隆給學生們說起他的經歷,他非常認同費孝通說過的一句話——監獄是社會的窗門#65377;有什么樣的監獄就有什么樣的社會,監獄可以折射出社會的文明程度#65377;
“一個不重視罪犯待遇#65380;不重視生命的國度,文明程度肯定不行#65377;你在殺一個人的時候,就已做出了判斷,人是可以被殺的#65377;”邱興隆說,“寬容是一種美德,愛罪犯就是愛你自己#65377;”
(選自《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