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僵在了臉上,一顆倨傲堅硬的心慢慢地#65380;慢慢地柔軟下來#65377;我怎么從來就沒有想過,婆婆也是個女人啊,但是我僅僅因為第一印象,一直就帶了偏見看她……
毫無素質的市井婦人
和文華戀愛時,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翻到一張他母親的近照,照片上的老人笑容可掬#65377;文華見我樂呵呵的,順勢打趣我:“丑媳婦敢不敢現在就去見公婆?”我一時興起:去就去,誰怕誰嘛!他大喜過望攔了輛的士就抱我上車#65377;
到了一幢居民樓前,文華說:“上三樓就是,待會兒可得叫媽哦#65377;”我半羞半喜地拾級而上,剛走到二樓,就聽到樓上傳來驚天動地的哭罵,夾雜著玻璃瓷器碎裂的聲音#65377;文華眼神復雜地看我一眼,然后快步上樓打開門#65377;我不明就里地跟上去,門剛一開,一塊碎玻璃片嗖地飛到我裸著的手臂上,馬上就火辣辣地滲出血來#65377;當然不用介紹我也知道了,這就是我的婆婆,一個蓬頭垢面的,此刻正面目猙獰的潑辣老嫗!
我的心在剎那間重重地沉了下去,在心里勾畫了千萬遍的#65380;慈眉善目的婆婆形象轟然倒塌#65377;盡管她馬上就強顏歡笑地向我打招呼,但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扔下禮包轉身就走#65377;
嫁給文華之前我猶豫過很長時間#65377;因為條件有限,婚后我們不得不和公婆住在一起#65377;初次會面的心驚肉跳,已在我和婆婆之間形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書香世家中長大的我,發自內心地鄙視這種毫無素質的市井婦人#65377;文華難堪地向我解釋,說他父親風流成性,這樣的吵架都伴隨他們大半輩子了#65377;我更加黯然,無法想象以后漫長的日子里和這樣的惡俗婆婆如何融洽相處#65377;
自然不愿意叫她媽#65377;有事時,明明只有一墻之隔呼吸相聞,我卻寧愿從自己的房間走到她的房間去說,為的是省掉那個稱呼#65377;對于婆婆的熱情,我始終以冷漠來抗衡,常常用鼻腔里發出的“嗯”“哼”來敷衍她的話,更不用說正眼看看她#65377;可氣的是,她居然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在每天的晚餐桌上吃了興奮劑似的絮絮叨叨,要么是東家長西家短,要么是白菜漲了幾分米漲了幾角,也不管有沒有人回應,那感覺就像幾百只蒼蠅在耳畔嗡嗡亂竄,實在讓人嫌惡不已#65377;日子久了,我吹給文華的枕頭風里,當然就少不了關于婆婆的種種牢騷#65377;
對墻上的畫像喃喃自語
意外的是婆婆不久后突然像變了個人#65377;她一反常態地閉上了嘴巴,只管默默地做家務#65377;而公公歸家的時間屈指可數,這樣一來家里便空前地安靜下來#65377;有一晚我忍不住好奇地問起婆婆的事,文華討好地說:“我和媽說了,你不喜歡吵,讓她少說話#65377;”原來這樣,我樂滋滋地獎給他一個香辣的吻#65377;
有一天,我發現把資料光盤遺忘在了家里,只好從單位返家#65377;拿鑰匙開門時聽到婆婆說話的聲音,心想莫非家里來客人了?但客廳里沒一個人,婆婆的房門虛掩著#65377;我走到她房門口一看:天哪,她竟然正對著墻上的列寧畫像喋喋不休!仿佛面對的是一個知心的老朋友,她述說得那么投入那么專注,連我走到了身后也未曾發覺#65377;仔細聽聽,凈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凌亂無章沒個條理#65377;這老太婆,八成是患上老年癡呆癥返老還童了,我禁不住掩嘴偷笑#65377;
正要轉身時,婆婆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里透著自嘲與蒼涼:“墻上的老爹,只能和你嘮嘮嗑嘍#65377;那個老鬼,一年四季回不了幾次家,回家了也對我沒個好氣;兒子大大咧咧的,從娶了媳婦兒就沒和我說上過十分鐘的話啦;媳婦是讀書人家的閨秀,還沒進門時就被我這沒文化的瘋婆子嚇壞了,也難怪一直不叫我媽#65377;唉,苦哇,以為家里添個人會熱鬧些,咋還是那么冷清哩……”
我的笑僵在了臉上,一顆倨傲堅硬的心慢慢地#65380;慢慢地柔軟下來#65377;我怎么從來就沒有想過,婆婆也是個女人啊,但是我僅僅因為第一印象,一直就帶了偏見看她,從來就沒有體會過她多年來的痛苦!她一生已經受夠了丈夫給予的孤獨和心傷,她不會讀書看報,沒什么親人朋友,當伴侶的不忠折磨得她心如刀割時,摔打哭鬧就是她唯一的減壓方式#65377;是我的到來讓她重新感覺到了家的完整,每天的晚餐我們一家團聚時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啊!
因為快樂,她一天里所有的期待就在那個時刻化為語言萬千,而我竟然剝奪了她這唯一快樂的源泉!我不小心弄出的聲響驚動了婆婆,她轉身后尷尬不已,干笑著,兩手不知所措地絞著衣角#65377;我一把抓住婆婆老繭密布的手,忍著酸楚說:您以后別這樣了,我們是一家人啊,其實都愛聽您說話呢#65377;
從那以后,婆婆仿佛一下子年輕了10歲,整天精神抖擻#65377;她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好吃的飯菜,也不再那么大的脾氣和公公吵鬧#65377;而公公因為婆婆的日益祥和,呆在家里的時候漸漸多了起來,家里一派和睦之氣#65377;只是,我依然叫不出那個“媽”,我知道婆婆盼望著那個稱呼,但好多次到了嘴邊我總是又咽了回去#65377;結婚一年多了都沒叫,現在突兀地一下子更是開不了口#65377;
夜露中為我跪地禱告
那一年,全球人被一種傳染病毒恐嚇得惴惴不安時,我偏偏發起了高燒#65377;一家人急壞了,文華要送我去醫院#65377;在得知我從小就有一感冒就發燒的癥狀后,婆婆攔住了文華,她擔心冒失將我送到發熱門診,不是非典反而被感染上非典了#65377;于是我被婆婆和文華帶到附近的診所,但醫生一聽是發熱病人連連搖頭拒收#65377;婆婆慌神了,她搖晃著醫生的手臂,低聲下氣地苦苦哀求,因為急切,雙腿竟然不自覺地半屈成跪下的姿勢#65377;面對醫生的無動于衷,她仍是不依不饒,像個賭氣的孩子賴在那兒不贏絕不罷休#65377;后來醫生或許是被感動,也或許被她纏煩了,總算戴上口罩給我作了診斷,說暫且作感冒治療#65377;
我打完點滴回家已是傍晚,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感覺到婆婆不停地用蘸了冷開水的棉簽濕潤我的嘴唇,不時換了冰毛巾覆蓋在我滾燙的額頭上,隔段時間就給我量體溫,她躡手躡腳往返于我和廚房之間,漸漸有烏雞湯的香味飄來……此情此景是多么熟悉又溫馨,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體弱多病的我常常就是這樣被母親照料著寵愛著#65377;睡到晚上十點多鐘醒來,我被婆婆“逼”著喝了點她煲的熱湯,躺下后不久就又沉沉睡去#65377;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感覺全身舒暢了許多,用體溫表一查,燒退了!排除了非典的陰影,我和文華喜極而泣#65377;我催著文華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婆婆,結果他馬上就折了回來,說婆婆不在房間#65377;文華疑惑地說:“咦,奇怪,我爸還以為媽在我們這邊,她昨夜沒回房睡覺呢#65377;”我說算了,是不是一大早出去了公公也沒注意,等她回來后再告訴她吧#65377;下了床,就想去陽臺上呼吸一下早晨的清新空氣#65377;但拉開門的剎那,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為我看到了讓我終生難忘的一幕!
是婆婆,她面向天空,佝僂著背跪在陽臺堅硬的地面上,花白的頭發上落滿了一層濕漉漉的霧,全身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濕,滲透出春夜襲人的寒氣#65377;她分明是跪不住了,肥胖的身軀止不住地搖搖晃晃,但每當要倒向一邊時又咬咬牙努力擺正#65377;她用一只手死命撐在腰間,暗透著力度的指甲似乎要穿透衣服掐進肉里,嘴里不斷發出模糊而微弱的聲音:“菩薩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請救救我的孩子吧……”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65377;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得睜不開,淚水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泛濫滿臉#65377;我已經60歲高壽的婆婆,不懂科學信菩薩的婆婆,有著多種老年疾病且腰椎間盤突出的婆婆,就用這種最愚昧也最誠摯的方式為兒媳禱告了大半夜啊!我情不自禁跟著撲通一聲跪下了,抱住婆婆的后背泣不成聲地哭喊出那個字:媽#65377;婆婆用激動得發顫的聲音歡喜應著,回過頭來時已是滿眼熱淚!她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哽咽著說:“燒退了,感謝菩薩!感謝菩薩啊!”
我痊愈了,婆婆卻在床上躺了好幾天#65377;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婆婆總笑著說沒事沒事#65377;但我心里知道,病痛如蟲蟻無孔不入地噬咬著她#65377;因為,她的腰部和膝蓋上密密麻麻貼滿了膏藥;因為,每個午夜時分,從不太隔音的房間里,總能聽到她雖極力抑制卻痛苦難耐的呻吟#65377;但讓我無語凝噎的是,只要我翻一下身或無意的一聲咳嗽,呻吟聲馬上就消失了#65377;那樣的時刻,淚水像漲潮一樣一次次涌上我的眼睛,而心里泛上的暖如同三月的陽光#65377;
我生了女兒后,婆婆更快樂了,整天合不攏嘴#65377;女兒滿百天那天,我的父母親和雙方的親朋好友歡聚一堂#65377;女兒尿尿了,我想要婆婆去房間拿個尿不濕來,便叫了聲:“媽!”有人應了聲:“哎!”我聽著聲音不對,頭也不抬沒好氣地說:“我叫我媽呢!孩子奶奶!”話音剛落我頭上就挨了一記暴栗,抬頭,母親嗔怪地嘻嘻直笑:“我不是你媽?死丫頭,有了婆婆連親媽也忘啦?”滿屋子哄堂大笑#65377;我連連解釋:“沒忘沒忘,嘿嘿,都是一個媽!都是一個媽!”
(選自《家庭之友》200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