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位鄰家老頭,頭大如斗,禿頂,永遠都是笑瞇瞇的,像一尊彌勒佛,喜歡他的人都親切地叫他“老錢”。他像一個老頑童,永遠都樂呵呵的,對誰都是春天般的溫暖。他不擺譜,沒有一丁點架子,從不高高在上,那種樸實的平易近人,似乎與他的血脈融為一體。他對年青人永遠是支持,是鼓勵,是同情,無論年青人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輕狂,多么可笑。
夜郎國里狡兔兩窟十八年
1960年大學畢業后,老錢被“發配”夜郎,到貴州一所衛生學校教語文。在那個邊遠山區,老錢做了一個自我設計:“狡兔兩窟”。第一窟,下決心做一個好教師。他干脆搬到學生宿舍,與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第二窟,下決心回北大研究魯迅,講魯迅。在第二窟里,老錢足足“呆”了十八年。他寫的魯迅研究札記,有一兩百萬字。
學習博覽:您的青春歲月都留在了貴州,她可謂您的“第二故鄉”。
錢理群:我一直沒忘了貴州,一直把她留著。我走了一條學術的道路,原來是比較野的,現在要納入到正軌當中去,這是很痛苦的過程。獲得了學術界承認,具有發言權后,新的矛盾又產生了:野性還在,不習慣學院的束縛,總忍不住站出來為底層說話。
民間的經歷對一些人來說,是應該拋棄的東西,拋棄之后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了。不過,我覺得作為一個學者,必須有兩個經歷,不能只有一個最高的,還要有一個底層的。我鼓勵年輕人、志愿者到農村去,最好跟一個村子,一個地方有長期聯系。把最高層和最底層、最中心和最邊緣、城市和農村、精英和草根結合在一起。
現在那些學者們從來不去主動爭取自己的權利,整天牢騷滿腹,內心里又留戀城市的生活。我覺得他們可以去底層看看,自然會獲得一種民間的底氣。
年近不惑蒙對絕題回北大
1978年,已經39歲的老錢,準備報考研究生,留給他的只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而且手頭什么資料都沒有,《現代文學史》教材只找到半本。他的外語已經荒廢掉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學校都要考外語,獨有北大中文系現代文學等幾個專業不考外語。不考外語是王瑤的主意,當時他找到北大中文系的黨委書記,問:“你想不想要人才?”黨委書記說:“當然要人才了。”王瑤說:“你想要人才就別考外語,你想這些有才華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外語肯定荒廢了,你考外語就把最有才華的人擋在外面了。”
當時現代文學專業招六名研究生,報考的卻有八百多人。中文系領導要王瑤出一個“絕題”,能夠把考生分數拉開,王拿出了一個題目:“魯迅先生說,五四時期散文的成就高于詩歌、小說、戲劇,你同不同意這個論斷?如果同意,請用文學史的事實加以說明。”錢理群當時一看這個題目就懵了,因為他對于五四時期的散文所知甚少,只好采用逆向思維:詩歌、小說、戲劇的弱點,就是散文的優點。沒有想到,這個很多人都交了白卷的題目,老錢卻蒙到了一個最高分。
在復試的時候,王瑤把老錢排在第一個,中間突然問道:“魯迅可不可以一分為二?”在逼問之下,老錢做了肯定性的回答,并談了自己的理解。王瑤接著又提出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毛澤東可不可以一分為二?”老錢只好硬著頭皮。含糊過去。這回,王瑤沒有深問,他的本意只是考察一下這個學生的膽識。
教書編書貢獻好歹是正數
老錢在北大開魯迅和周作人的研究課,帶著無法抵御的巨大的思想裹脅力。“北大醉俠”孔慶東深有體會,“使我在課堂上基本不做其他事情的老師,僅此一位。”即使在冬天,他也滿頭大汗,黑板擦就在眼前,老錢卻東找西抓尋不見,經常用手在黑板上亂涂著他那奔突又奔突不開,卷曲又卷曲不順的字體。
幾年前,老錢很樂觀地退休了,他對北大已經不抱希望。退休后,他忙著到中學生中去講魯迅,忙著編書,推動思想啟蒙運動,也免不了碰壁。
老錢說:“假如說我自己做事情的熱情和努力是一百分,我的貢獻只有零點零零幾,小數點后面幾位。不過沒關系,我對自己說,好歹是個正數,正貢獻,只要是正數就行……”
學習博覽:您編了一套大學新語文,這套讀本是怎么形成的?
錢理群:當時想推動民間的思想啟蒙運動,民間的輿論力量,就選擇對課外讀物的編輯。我們定位語文讀本是精神讀本,這是折中的,既是語文讀本,也是精神讀本。
學習博覽:您怎么評價這套教材的影響?
錢理群:從發行量上看,發了20多萬,相當不錯。另一方面,這套讀本一定程度影響了教材的編寫,從理念到編輯方法,到選文,也是有影響。
我到民族大學去,一個老師說,“我是福建山區的,我是讀你這套書長大的,不僅我讀,我家人周圍的朋友都讀。我上北京讀書的時候,什么書也沒有帶,就帶這套書。”這就是效果,你播出種子以后,在你想象不到的山區竟然播下了這個種子。
驀然回首當年風云今何在?
1980年10月6日,北大開始選舉海淀區人民代表。北大學生和研究生單獨劃為一個選區。11月3日,學校公布選民榜,經濟系夏申、技術物理系王軍濤、哲學系研究生胡平、國際政治系楊百揆、經濟系張煒等18人相繼宣布參選。除張貼宣言、大字報外,他們還組織選民見面會、答辯會,舉行民意測驗,出版《競選短波》等中立刊物。12月11日正式選舉,投票率達91.25%,胡平當選為海淀區人民代表。
在此之前,五屆人大二次會議決定修改選舉法,將縣級人民代表改為直選。同年,人大、北師大、清華、復旦、貴州大學、山東師范學院等高校,先后出現競選活動。
如今,老錢撰文《不能遺忘的思想》,回顧此次競選。
學習博覽:1980年北大學生參加海淀區人民代表競選,您正在北大,當時有什么感受?
錢理群:1980年正好是歷史的一個縫隙時間:到底中國要怎么改,改什么?我當時讀研究生,心里很矛盾:參不參加競選?JA+人氣質上來看,我更喜歡學術,政治的那一套邏輯和自己的本性格格不入。文革后期,看到的政治都是險惡的。最后決定:不參加,但要做群眾基礎。
學習博覽:這幫人應該跟您有過類似的經歷,他們的思考肯定有分量。
錢理群:他們身上體現了三個特點。其一,他們大都下過鄉,當過工人,有的還當過兵,有著深切的底層生活經驗和體驗,比較了解中國的國情;其二,他們又是喜歡讀書、思考的一群人,接受了西方思想的影響,有較為開闊的視野和開放的心態;其三,他們中有些人曾是1976年“四五運動”和1978年開始“民主墻”運動的骨干,在進入大學以后,仍然和體制外的民間運動保持密切聯系。
當時選的是區縣級的人大代表,可是展示的理念全是國家的走向,具有世界的眼光。他們可以說是中國改革最早的民間設計者,當年面臨的問題今天還在繼續:如何評價毛澤東?如何看社會主義?如何評價文革?他們對未來中國改革的預警,現在幾乎都不幸而言中了。
學習博覽:這種聲勢浩大的校園民主,現在難覓蹤影了。
錢理群:當年胡適就提過,大學里面進行選舉,可以搞三權分立,搞議會。現在農民當中有直選,大學為什么不可以?況且大學生素質比農民高,成本也很低。
我們現在講民主,只是一個概念。民主還有習慣的問題。年輕人如果在校園中養成了民主的習慣,這樣培養出來的將來的領袖,就會比較理性。因為選舉要考慮各種關系,要最大限度爭取別人同情,必須是很理性的行為。現在的年輕人,要么一點沒有民主,要么就是一聲不吭什么都干。
寄語青年從我做起莫逞能
學習博覽:現在年輕人面臨的情況跟以前很不一樣。
錢理群:我用自己的經驗私下跟我的學生說:先被體制承認,獲得地位再說話。我不贊成特別年輕的學者往前沖,因為你一沖就被滅掉了。老想當英雄,老想當圣人,這個情結是不能有的。我就是一個平凡人,在我能力范圍內能做的,做到就可以了。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人妥協以后,獲得地位之后就不說話了。為什么?地位本身是有迷惑性的。為了適應體制,開始是策略性的,到最后就被攏住了。
學習博覽:我們如何才能改變現實?
錢理群:我非常贊成哈維爾說的,從改變你自己的存在開始。既不寄托于過往未來,也不寄托于別人,不要老想通過社會的大變化改變生活,這些都遙遙無期。從改變你自己開始,改變你周圍一群人,按照你的理念過一種新的生活,建立每一個小群體和存在,慢慢就有一個很大的變化。這樣形成一個風氣和文化以后,還不夠,還要有制度的保證,用制度來揚善抑惡。
哈維爾說的很有道理,誰不愿意真實地生活著?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種子,只要你釋放出來,又會誘發出新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