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德:成全郭靖的小丑大官

金庸塑造出郭靖這樣一位“俠之大者”，也寫了呂文德這樣一位“官之大者”。

呂文德，南宋時歷任襄陽安撫使，主要事跡見《神雕俠侶》。

其實早在《射雕英雄傳》中，他就已經出場。等到呂大人再次出現，已經是在《神雕俠侶》中了。郭黃二人的孩子都已當年，而呂文德老師還在做著他的安撫使。《神雕俠侶》全書結束時，楊過、郭芙等兒輩已到中年，他老人家為官仍是風雨不動安如山。

只要一聽說敵軍來犯，必然是面如土色，若軍情緊急，則是體似篩糠；對破敵退兵永遠束手無策；所謂安撫使，呂老師安撫的只是自己的兩名小妾。除了懦弱無能，他還是個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黃蓉想出“弦高犒師”之計，所用的錢財就是盜自呂老師——“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并且，他也不是愛民如子的人，眼見元兵押著宋朝百姓攻城，還下令放箭。

“這十多年來，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不過，在我看來，能有如此奇跡，除了北俠郭靖，呂文德老師也是居功甚偉。

氣度比江湖豪杰尤勝

首先，沒有人否認呂老師的禮賢下士。他不僅將郭靖奉為上賓，也對一眾江湖豪客非常厚待，“襄陽城轉危為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會，共開了四百來桌”，這樣的描述在書中屢見不鮮。呂老師對這些人老是設飯局款待，但這幫大老粗并不買呂大人的賬，對他也缺乏必要的尊重。襄陽大戰之后，“群雄縱談日間戰況，無不逸興橫飛，呂文德卻哪里插得下口去?”插不下口不要緊，卻能容得下群雄縱談，這種氣度比江湖豪杰尤勝。

郭靖、黃蓉對這位當地最高行政長官也頗多冒犯。《射雕》中，郭黃二人一介布衣，通過正常渠道見呂老師很是不易，就在夜間潛入安撫使府，將匕首指在呂大人胸前，才將軍情通報上來。呂老師沒有報復這兩個當年得罪過他的小百姓，相反倒是對郭靖“倚若長城”。這樣的合作持續了十幾年，到全書最后。呂老師提出棄城南退——這也是人家的老毛病了，但黃蓉的火爆脾氣當場發作，提劍上前喝道：“你要是再說一聲棄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真是一點面子都不講。呂老師也沒有記仇，該怎么工作還怎么工作。

該閉嘴時不插嘴、該縮頭時不出頭

呂老師的另一個偉大之處是舍得放權。主持襄陽城防的是他，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布。在這種情況下，呂老師能夠由得郭靖越俎代庖行使全面的指揮權，換別的官員絕難做到。襄陽大戰前夕，黃藥師要擺二十八宿大陣，也得“郭靖稟明安撫使呂文德，請下將令，讓黃藥師在校場上調兵遣將”。凡是領略過官場作風的人都知道，讓一個官僚(特別是一把手)承認自己無能，把指揮權放給別人，那是一件寧可吃敗仗也不會干的事。更多的官僚則是強裝并堅信自己有足夠的本事縱橫捭閩，偏要發表一番重要講話。像呂老師這樣該閉嘴時不插嘴、該縮頭時不出頭的人，一萬個官員中也找不到一個來。

呂文德老師盡管昏庸，但并不愚昧。郭靖對忽必烈坦承“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然后說自己“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他要想治郭靖的罪，何患無辭?還可以向皇帝邀功，何樂不為?但呂老師卻能不打“小報告”，不計較郭靖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其開明通達之處，不由人不心生敬意。

“風陵夜話”一回中，百姓議論道：“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相信呂老師也肯定聽說過。即使沒有，但襄陽城中官員、大將、士紳“紛紛過來向郭靖、楊過敬酒，極口贊譽群俠功略豐偉，武藝過人”，包括許多百姓將郭大俠“視為再造父母”，這些都發生在父母官呂文德的眼前，而他并沒有流露出什么嫉妒或醋意，也從未讓郭靖體會過功高震主的威脅，換作別人，真不可想象。

正是這些優點，使得布衣百姓郭靖在襄陽城如魚得水如手使臂，使得懷有報國之心的各方豪杰有得用武之地，使得襄陽城在一片殘破江山中屹立不倒。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站著—個支持他的不成功男人。我們喜歡歌頌英雄，卻往往忽略了成全英雄的人。正是有了呂文德這樣萬里無一的“官之大者”，才能有郭靖這樣萬世敬仰的“俠之大者”。

官場上的珍稀物種

對于中國的官僚來說，讓他們心懷忠義，簡直是一種奢望。“為國為民”的慷慨俠烈從來只是扎根在販夫走卒心中，而那些官吏更多是被激發出了人性中的陰險和殘酷，驕慣出了頤指氣使的剛愎和狹隘，以及游走官場所必需的油滑和涼薄。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呂文德老師盡管不是德藝雙馨的道德完人，但也絕對算得上是盡職盡責的珍稀物種了。我們并不需要當官的本事有多大，道德水準有多高，只要他們能像呂老師這樣由著老百姓去精忠報國，就可以固守大好河山，“問我國家哪像染病”了。

身具這么多美德，呂文德老師仍以小丑似的形象出現，更顯得難能可貴。讓一個本來就準備慷慨赴義的人坦然面對危險很難，讓一個在危險面前不停發抖的人面對危險更難。呂文德老師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貪生怕死膽小如鼠，整部《神雕俠侶》中，他喊過無數次棄城而逃，卻依然在襄陽堅守了幾十年，兩名小妾也始終陪伴著他，“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邊的白沫”。滅絕師太曾經評價郭靖：“他夫婦二人決意以死報國，那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赤心精忠。”有沒有人想過呂文德老師的動機?

(摘自《讀庫》，原題為“呂文德評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