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安排有時候確實就像拙劣的肥皂劇,接到好朋友的電話,說成鋼走了,死于心臟病突發——對一個理想狂來說,最合適的離開理由。
原諒我成鋼,我的兄長、我的老師、我的摯友,在趕赴你的告別儀式時我一路上都在責怪你,你教會我對朋友的義氣,對家人的關心,對新聞的理想,對社會的責任。但,或許你唯一沒教會我的,是你自己沒思考的好的一個道理——所謂義氣、理想、對別人的責任到底不能代替自己的生活?
那個我撥打過無數次的電話號碼。還烙印在我腦海里,我想,這個號碼會烙印一輩子,電話那端是我的好朋友、我的恩師、我的知己。我知道他現在在天上,我知道,他或許還習慣性地擔心他關心的這些人。他是這樣的人,我知道。
撲閃撲閃的大眼睛
大二時候,奇妙的際遇,我家教學生的父親突發奇想,把我介紹給他的客戶、當時剛接手泉州廣電報的他,而事實上他只不過因為需要搭建一個干事業的班子,隨口和那經理嘮叨一句。他后來給我說,他本來也沒想到那經理真介紹,而且介紹的只是一個在師院讀書的大二學生,他當時想的是,見一下,給個面子。
后來他給許多人描繪過那個過程,“當時我一看小蔡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葡萄一樣,很專著地聽我的話,又能馬上補充他的想法,我一下覺得他是個好苗子。”
這成了廣電報的一個段子,后來還有人喚我,“撲閃撲閃的大眼睛”。
其實,我和不下一百個人嘮叨過了,多虧了他,要沒他當時這么篤信我有潛力,我或許什么苗子都不是。
寫完第一篇稿子,他把我叫過去。我現在閉眼還能記得那表情,他嘴巴笑得咧開了花,毫不掩飾他的興奮。
他說,怎么樣,怎么樣,來我這吧,我教你新聞寫作,你幫我干活。我給你和正式員工一樣的底薪。
這對當時父親半身偏癱在家的我來說,是救命的活兒。
就這樣干下去了,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兄弟,我去你家看看怎么樣?我知道你扛著很多東西。他手握得那么緊,我對著他一直哭。
中國最年輕的主編
靠著小聰明,我入門快,剛寫了幾篇,同樣疼愛我的莊總就說崇達的文章一個字都不用改的,我格外得意。但到了他那,他永遠臉沉住,先說一句,反正優點都是那些,我就不再說——其實他從來都沒當面對我說過我的優點——然后就開始吹毛求疵地挑毛病。
說他吹毛求疵,決不過分,他不僅一點點邏輯過渡的不順都不容忍,甚至對我文章多了一個“了”,或者少了一個“的”斤斤計較。當然他是讓我信服的,當時一篇讓其他人稱道的稿子,到他那,他還可以提出更好的邏輯組織方式。
最難忘的還是非典那段日子。當時我們大學封校,但出報的需要,我還是要偷偷翻墻跑出來,好幾次都是他在接應。工作晚了,他總是騎著那輛很小的摩托車把我帶到那個翻墻的位置,看我跳進學校而且沒有被抓的跡象才離去。
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和他有種“戰友”般的友誼。他是那么直接,好幾次當面說,小蔡啊,真開心有你啊!他甚至為了我,扛著許多壓力,硬提名還在讀大三的我,當廣電報深度報道版的主編。
這提名后面有多少故事,我不得而知,后來聽謝清海局長說過,總之他扛著太多壓力了。其實,當他和我說他的想法的時候,我自己都否決,“怎么可能讓一個學生來當一份黨管報紙的周刊主編呢?”
我記得,當時他很堅定地說,就你了,反正就你了。
當領導終于同意這樣的任命時,他那天晚上騎著摩托車帶我去美食街慶祝,一路上他得意洋洋,“你應該是中國最年輕的主編了”,仿佛,得到這么意外眷顧的不是我而是他。
然而我卻辜負他的期望。
你可以從我這畢業了
從我進入大四,他就開始心神不寧,好幾次和我說,擔心我畢業后離開了。我還是決定離開廣電報。說實話,這里工資太低了,我是家里的獨子,我知道靠著那點工資我撐不了這個家的。
我記得那一天寫完最后一篇稿子,我拿到他的辦公室,他剛又熬了一個通宵,有點憔悴,拿著筆瞇著眼看了幾遍,沒挑出一個毛病。他放下筆,那聲嘆息至今讓我心悸。“你可以從我這畢業了,你想走了是嗎?”
我點了點頭。他沒說什么,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我要去北京找工作那天,他堅持請我吃頓飯。
那頓飯那么難受。他沒什么話,讓我意外和覺得愧疚的是,我真的看到他眼眶有點濕潤。
后來我才知道,當時廣電報經營一直給他很大壓力,而且當時他想改的版,因為我和老孟的離開而流產了。事實上,我辭職沒幾個月,他就病倒了。莊總后來說,那是心力交瘁。
生活的意是和親朋開心地過日子
去年6月,我那半身偏癱有8年的父親突然去世,當時我在北京接到電話幾乎昏倒。那么多年來,從他生病開始,我生命的所有規劃都是圍繞父親和這個家庭的。我一下子覺得天垮了。
按照老家的習俗,我當時唯一的希望是至少給父親一個風光點的葬禮。回家的那天,凌晨6點多我打通了他的電話,他一聽我聲音就知道出事了,不管睡意惺忪,著急地說,小蔡別慌別慌,給我說怎么啦?他知道后,接下去的話是,我能過去看看你和你媽媽嗎?第二句話是,你要把我當兄弟,知道嗎,不要讓自己太難受。
第二天晚上,他下完班,就和莊總專程從泉州連夜趕來了,當時他安慰了我媽許久,然后走到我身旁坐下拍拍我,做男人就要挺住,答應葬禮后來找我好嗎?
父親葬禮過后,我請了一個月假。那一個月里,我和媽媽把自己關在家里,幾乎沒出過門。他好幾次打電話給我,鼓勵我,然后勸我,上來找我聊聊天吧,別把自己憋在家里。
也是在一個月后,我才想要出去走走,第一站我就想去找他。
我記得太清楚了,那天,在廣電中心他的辦公室里,他開心地泡了一包他覺得很好的茶,然后把工作推掉告一段落,把門關上。
他那天話特別多。
他說,他現在覺得三年前的自己錯了,他覺得生活的意義不是那些什么個人成就啊或者國家責任,而是和親人和朋友起開心地過日子。
(摘編自蔡崇達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