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初是我的少年時代,正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個限制閱讀、文化貧瘠的時代。我自幼喜歡寫日記,在那個年代也還堅持寫,只是那時的日記都是“懺悔體”。我每天都在日記里檢討自己所犯的錯誤,期盼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實在沒有錯誤,甚至會編造一點寫下來。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偷偷讀到一本書,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得扉頁的題記上是這樣兩句話:“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兩句話使我受到深深地感動,一時間我覺得這么偉大的作家都說連英雄也可以有卑下的情操,更何況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呢。更重要的是后面一句:“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句話震撼了我,讓我很想肯定自己,讓我生出一種從不自知的既鬼祟又昂揚的豪情,一種沖動,想要去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所以我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在文學史上或許不是一流的經典,但在那個特殊年代,它對我的精神產生了重要影響,我初次領略到閱讀的重量,這重量擊碎了我精神上的某個死結,同時給了我身心的沉穩和力氣。另一本影響我的書是《聊齋志異》。在那個沉默、呆板和壓抑的時代讀《聊齋》,覺得書中的那些狐貍精,她們那么活潑、聰慧、率真,勇敢而又嬌憨,那么反常規,作者蒲松齡有那么神異、飛揚的想象力,為我當時有限的灰色生活開啟了一個秘密的、有趣味的空間。
今天想來,類似上述的閱讀實在是一種無功利心的自發性之舉,因其自發性,所以也沒有預設的閱讀期待,那不期而至的閱讀收獲便格外寶貴和難忘。難忘的還有一種沉入心底的重量,這重量打擊你,既甜蜜又酣暢。
但當我們凝神于閱讀那“重”的一面時,其實也不該忽略閱讀的“輕”。我所說的“輕”包含了閱讀那“無用”的一面,也許是真正意義上的閱讀心境的解放。薩達姆的最后時刻,在他那個兩平方米的小牢房里,枕邊放的是托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我想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刻,想到自己靈魂的時候,恐怕不會放一個錢包在枕邊,對著一個錢包來解決靈魂的問題。雖然閱讀《罪與罰》也無助于他生命的挽救。也還聽說過這樣的事:西班牙總統前不久發布了一道命令,政府免費贈送西班牙公民每人一本《堂吉訶德》。秘魯有一個小城市,那里的警察性情特別暴烈,市民很有意見。市長沒有給那些警察任何處罰,他用了一個軟弱而無用的辦法:給他們放了3天假,同時贈給每人3部文學作品,希望他們在假期里讀完。警察們讀了這些書以后,性情竟有了改變,對市民的粗暴態度亦有所緩解。我并不知道他們讀的是什么作品,也許在不經意的閱讀中他們想到了他人的存在,還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溫暖以及自身的價值……這便是閱讀的無用之用吧,它內在的文化含量并沒有因表面的“無用”而打折扣。這里的“無用”本身便是作用了。
(選摘自《小品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