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善良的朋友

這個善良的朋友一開始顯得挺傲慢的，我們在人群中遇到過七八次之后才開始交談，雖然之前我們彼此知道和認識。這是一個長著大胡子的家伙，說不上是魁梧還是敦實的身材，那雙眼睛望到某個地方的時候如同兩條閃亮的光束，只是這光束并不刺眼，只是明亮，明亮而已。

喝了六七次酒才無所不談

我和這個善良的朋友認識六七年了，六七年是個漫長的過程。他是我所有朋友中最例外的一個。我的很多朋友，都是“一見鐘情”的，很多人都是見了第一面互有好感，便成了長久的朋友。唯有他，我記得直到認識一年后他才邀請我到他家去喝酒，喝了六、七次酒之后才可以無所不談。我喜歡他說到某個高興的事情截然而止時的樣子一呵呵的大笑兩聲，這笑聲很短促，眼睛瞇到一起，露出兩排老虎一樣的牙齒……

記得有一次他說來了幾個朋友，讓我過去陪著一起喝酒。我準時到了，他邀請的其他朋友卻一個也沒來。他在廚房里慢條斯理地煮著菜，間或到電腦邊噼里啪啦打幾個字，坐在書堆里和我聊幾句天。天可憐見，那頓飯他起碼準備了四個多小時，而且最終端上桌子的菜，只能用簡陋和粗糙這個詞來形容。那晚我和他的朋友一起喝得七葷八素。他倒酒時的樣子很可愛，仿佛倒的不是酒，而是什么仙汁玉液，倒的時候小心翼翼，好像很享受整個倒酒的過程。

天啊，他是一個多么善良而且柔弱的人啊。我怎么會在一開始時認為他是個傲慢的人?也許不過是我一時看走了眼，把他的羞澀和內斂看作了傲慢。

女粉絲當著他放聲大哭

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接近的一種男人，他的品性應該是最接近于綿羊的，他永遠寬容地看著這個世界，偶而逆來順受的眼神看著讓人有些心痛。我承認在他之后，我對那些飛揚跋扈的朋友再沒有好感了。也許，碰巧，可能，差不多，我也是善良的人吧，和這樣的朋友在一起，我會變得平靜。

這個善良的朋友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一個詩人，優秀且善良，不偷不搶不坑蒙拐騙，這多么難得啊。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很出名了，在“粉絲”這個詞還沒發明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自己的“粉絲”。據說有女孩像崇拜宗教一樣崇拜著他，一次在酒吧里某女孩與他不期而遇，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后，那個女孩居然放聲大哭起來。我們很多人都把這當作一個笑話來講，可是我每次在想到的時候，怎么一點可笑的意思也沒有呢?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值得所有女孩喜歡和崇拜的好人，在我認識的所有男人中間，能比他好的寥寥無幾。

一把傘留下的溫暖

可是我和這個善良的朋友的交往并不算深。也許是我身上的負累太重了，和他的輕松飄逸放在一起不太搭調。我總是走神，總是在想七想八，做不到像他那么淡定，和他在一起我常覺得羞慚，因此不自覺的和他疏遠了。印象里比較深的一次見面還是在兩年前，他和我去參加一個文人的聚會，那個晚上大雨滂沱，我喝醉了渾然不覺。我們一起打車回我們住的郊區，因為我找不到家了。出租車把我們放在了空無一人的街頭。他把傘打開給我罩著，被我一次次推開，我還一次次地嘲諷他，對他說我最煩那些出門不下雨卻帶傘的人了，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我站在午夜的街上，任憑大雨把我全身澆濕，他把傘收攏起來，在雨中那么無奈地看著我，等我折騰夠了，想到家住在哪兒了，才從他手里接過那把傘，攔了一輛出租車跑回了家。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早晨，看到扔在走道中的傘，才想起昨晚的事情。但我始終沒打電話跟他說一聲謝謝。那把傘也沒有還給他，一直在我家的鞋柜里面。每次我看到之后，心里都很難受，也很溫暖，覺得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多了一個理由。因為有朋友在。

我離他的詩意越來越遠了

最后一次見他是去年秋天。我去駕校學車，忽然想起他已經搬到不遠處的一個村子居住。那個村子，以居住無數的藝術家而出名。我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走了無數的冤枉路，累得雙腿發軟，但仍然堅持要找到他的家，不知道為了什么。后來，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歪歪斜斜地向我迎來。他推著自行車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跟著，一時也找不到話題可說。他比以前沉默了許多。在接到我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他就通知自己的女朋友開始準備菜了。

他和年輕的女朋友租了一個院子，屋子里有些雜亂，雖不景氣卻書卷氣十足。他已不再寫詩。他的女朋友開始畫畫。在吃飯的時候，我們說的話很少，這樣也好，也許我們本來就不是交往很深的朋友，也許我們彼此并未敞開心扉。想要暢所欲言，唯有一醉。可他老了，我也老了，我們都失去了想醉的愿望。而且，在他面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太世俗了，我不想和他那些世俗無聊的話題。可這世界上有什么是有趣的呢?

他沒再那么開心的大笑了。像一頭病了的老虎，也許他是隱居太久了。他的存在，讓我意識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和他劃分在了兩個世界。他在過一種詩意的生活，而我呢?而我，已經離詩意太遠太遠了……

后來，他給我發過一些短信，邀請我去參加那個村子舉行的詩歌朗誦，或者去參觀一些畫展。我一次都沒去過。開始的時候還回復幾次短信，說抱歉，我去不了。后來，干脆連短信也不回了。我還是想像上次去看他那樣，在突然覺得想念一個朋友的時候去看他，帶上酒和想說的話，酒也許喝不完，話可能說不盡，但那時，我或許能和他善良且真誠的眼光對視。能和他對視，我就敢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