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初中時同班有個年年考第一的女同學,課間休息喜歡纏著別人講前一天的電視劇,從《上海灘》講到《義不容情》,充分領受旁人驚嘆的目光——還有什么,比居然能玩得如此灑脫的優等生,更教人艷羨的?然而某日,某聽眾指出,優等生眉飛色舞描述的昨日劇情,其實根本還沒演過,因為電視臺轉播球賽,臨時撒了那一集押后播出。輿論一時嘩然,優等生仿佛成了后艷照時代的阿嬌,很傻很天真地讓出了偶像席位。
在我看來,此事的后續報道多少有點黑色:優等生其實家教甚嚴,非周末根本無權與電視機眉來眼去,但她書包里常備一份《每周廣播電視報》。鉆研報上的劇情梗概是她自習的必修課。如是,既可蒙蔽學業上的勁敵,誘導他們玩物喪志,又能彰顯其天賦異稟……用心何其歹毒啊,同學們說。
好多小時候看起來很嚴重的事情,大了才發覺是普遍現象?;燠E某某圈某某界,聽同仁講黑話似地談某某作品某某人物某某現象,我少不得條件反射地諾諾稱是,而后耿耿于心,調出相關資料惡補,非但能預防下一場飯桌尷尬,保不齊還能當回“優等生”,給某位不幸的同桌飯友施加點心理壓力。谷歌、維基百科、IMDB之類的搜索器可比《每周廣播電視報》進化得多,鼠標一點,頓時可以頭頭是道,時間長了,自己也以為自己真的懂了,于是口吐蓮花的時候又添了幾分理直氣壯?,F代社會的知識爆炸,擴張不了腦容量和時間表,真正在爆炸的,其賣是各種各樣的升級版《每周廣播電視報》。當我們自得于既學富五車又情趣斐然時,當我們在流動的文化/時尚盛宴前自詡為一名老饕時,不曉得還有幾個人記得,其實我們吃下去的,大部分都只是菜單而已。
梁文道在2008年1月號的《書城》上提到,他通過互聯網(顯然也是某份或某幾份“菜單”)得知了一本暢銷書的信息——估計一聽書名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如何談論一本你還沒讀過的書》。梁還說起戴維·洛奇寫在小說《換位》里的那個著名的游戲,“玩法是讓一群知識分子在飯桌上輪流懺悔,說出自己沒有讀過的經典,誰說的最經典就贏了。聽說那場游戲的冠軍是個承認自己沒看過《哈姆雷特》的英國文學教授?!?/p>
不過,梁文道沒把這位冠軍后來的命運講下去。教授贏了游戲卻輸了前程,雖然沒讀過《哈姆雷特》的未必只有他一個,但他既然老實講出來了,就成了一輩子的笑柄,僅僅三天之后,就“意外地沒有通過評審,許多人都認為那是因為英文系不敢把終身教職授予一個公開承認沒讀過《哈姆雷特》的人”。一樣是“成也菜單,敗也菜單”,看起來這位教授的遭遇,比我的老同學更凄慘。
對照之下,《紐約客》的創始人哈羅德·羅斯委實幸運得多。在以高品位著稱的該雜志編輯部里,羅斯以不諱“無知”聞名,最經典的例子是他口無遮攔地問道:“Moby Dick到底是條鯨,還是一個人?”好在美國出版業從來不搞資格評審,否則一個大聲宣告沒碰過《白鯨》的家伙,該怎么在《紐約客》混下去,還真是個大問題。
(摘自《上海壹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