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的南洋島,有一個英國駐馬來西亞的專員說:“做十九世紀的中國人是一個災難。”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比十九世紀的中國人,災難更大。為什么幾百年以來,始終不能使中國人脫離苦難?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真的有了問題?是不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就賦給我們一個丑陋的內心?
窩里斗,這招我們最拿手
窩里斗是中國人天下聞名的重要特性。每一個單獨的日本人,看起來都像一條豬,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在臺北,三個日本人做生意,好,這次是你的,下次是我的。中國人做生意,你賣五十,我賣四十;你賣三十。我賣二十。
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在單獨一個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里,在考場上,在不需要有人際關系的地方。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起,三條巨龍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豬、一條蟲,甚至連虱都不如。
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我只好說:“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么意思?是上帝的意思!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團結起來,萬眾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憐你們,才教中國人不團結。”我一面講,一面痛徹心腑。
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
明知道這是窩里斗,還是要窩里斗。這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行為——死不認錯。有一句俗話:“閉門思過。”思誰的過?思對方的過!我教書的時候,學生寫周記,檢討的結果是:“今天我被某某騙了,騙我的那個人,我對他這么好,只因為我太忠厚。”看了對方的檢討,也是說他太忠厚。每個人檢討都覺得自己太忠厚?那么誰不忠厚呢?
為了掩飾一個錯,中國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氣,再制造更多的錯,來證明第一個錯并不是錯。所以說,中國人喜歡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更喜歡講毒話。連閨房之內,都跟外國人不同。外國夫妻昵稱“蜜糖”、“打鈴”,中國人卻冒出個“殺千刀的”。
很多外國朋友對我說:“和中國人交往很難,說了半天不曉得他心里什么想法。”問他說:“吃過飯沒有?”他說:“吃了。”其實肚子還在叫。洋人的作風是:“我覺得我合適,請大家選我。”中國人卻是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請他,他也一再推辭:“唉!我不行啊!我哪里夠資格?”其實你不請他的話,他恨你一輩子。
自卑和自傲,主人和奴才
因為不斷地掩飾自己的錯誤,不斷地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中國人的心靈遂完全封閉,不能開闊。只要瞪他一眼,馬上動刀子。你和他意見不同試一試?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后回來握握手,中國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
沒有包容性的性格,如此這般狹窄的心胸,造成中國人兩個極端: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卑;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傲。自卑的時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時候,成了主人!獨獨的,沒有自尊。自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團狗屎,和權勢走得越近,臉上的笑容越多。自傲的時候覺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不屑一顧,變成了一種人格分裂的奇異動物。
“器小易盈”與“算了,算了”
在中國要創造一個奇跡很容易,但是要保持這個奇跡,中國人卻缺少這種能力。一個人稍稍有一點可憐的成就,就開始發燒。中國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脹的民族,“器小易盈”,見識太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點氣候,就認為天地雖大,已裝他不下。
中國人似乎永遠沒有自尊,以至于中國人很難有平等觀念。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便是你的主人。這種情形影響到個人的心態,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恐懼。
記得我第一次到美國來,紐約發生了一次搶案,是一個中國人被搶,捉到強盜后,他不敢去指認。每遇到一件事情發生,我們總是一句話:“算了,算了。”這四個字,不知害死了多少中國人。我假如是一個外國人,或者,我假如是一個暴君,對這樣一個民族,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話,真是天理不容。這種神經質的恐懼,是培養暴君、暴官最好的溫床,因為暴君暴官最喜歡,最欣賞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
中國文化的醬缸
中國文化在春秋戰國時代,是最燦爛的時代。到了東漢,政府規定,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發言、辯論、寫文章,都不能超出他老師告訴他的范圍,這叫做“師承”。這就把中國知識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殺,就像用塑膠口袋往大腦上一套,滴水不進。
這個文化,自從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間,沒有出過—個思想家,所有認識字的人,都在那里注解孔丘的學說,或注解孔丘門徒的學說,自己沒有獨立的意見,在這潭死水中求生存。這個潭,這個死水,就是中國文化的醬缸,醬缸發臭,使中國人變得丑陋。這樣的死水,這樣的醬缸,既使是水蜜桃丟進去也會變成千屎橛。
外來的東西一到中國就變質了,別人有民主,我們也有民主,我們的民主是“你是民,我是主”,是“以示民主”。投票的時候,大官還要照個相,表示他降貴紆尊,民主并沒有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你有斑馬線,我也有斑馬線——我們的斑馬線是用來引誘你給車子壓死的。
從培養鑒賞能力開始改變
要想改變我們中國人的丑陋形象,只有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想辦法把自己培養成鑒賞家。我們雖然不會演戲,卻要會看戲。上一次美國總統競選的時候,我們看到候選人的辯論,從不揭露對方隱私,因為這樣做選民會顯得你水準不夠,喪失選票。我們如果有鑒賞能力,就一定要爭取選舉,嚴格選擇對象。
中國人有這么多丑陋面,外國人有義務幫助我們,不是經濟幫助,而是文化幫助。中國船太大,人太多,沉下去之后,會把別人也拖下漩渦淹死。
中國人的苦難是多方面的,必須每一個人都要覺醒。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好的鑒賞家,我們就能鑒賞自己,鑒賞朋友,鑒賞國家領導人物。這是中國人目前應該走的一條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摘編自柏楊演講,原題為“我為何寫《丑陋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