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8年10月24日,蕭克在風和日麗的寧靜中到達了人生的終點。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蕭克的一生,是波瀾壯闊的一生,是驚濤駭浪的一生。本期特發《蕭克與西方傳教士》、《“大樹將軍”蕭克》,以緬懷蕭克的不朽功績。

一名西方傳教士跟隨紅軍長征,后來,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和獨特眼光,撰寫了《一個外國傳教士的自述》一書,向世人介紹這場激動人心的遠征。在之后的半個多世紀,這位西方傳教士和紅軍將領蕭克還有了一段特殊的交往。他,就是瑞士傳教士勃沙特(薄復禮——中文名)。蕭克在他的回憶錄中,也回顧了他與瑞士薄復禮那段富有傳奇般的友誼……
長征途中不期而遇
1934年8月,時任紅六軍團軍團長的蕭克率約9000人作為中央紅軍先遣隊出發西征。紅六軍團從湘贛蘇區出發以來,時東時西,時南時北,像神龍騰空,機動靈活,行蹤飄忽,不可捉摸。10月初,這支隊伍強渡大沙河,攻占舊州,在貴州黃平與外國傳教士勃沙特和海曼及其家人不期而遇。勃沙特,1897年出生于英國,他的父母都是瑞士人。1922年11月,勃沙特告別家鄉和親人,來到中國,“到中國最窮的省份之一貴州”傳教,還起了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叫薄復禮。他在書中寫到:“1934年10月1日,是我來中國12周年紀念日,是我難忘的日子。那天,我們參加了一次傳教士聚會活動后,歸來時決定沿小路前行,前方一個小山村遙遙在望,我們興致勃勃地爬上一座小山包,小村莊一覽無余,還沒等下山,這時從樹林中沖出了一群持槍者,攔住了去路。萬萬沒有想到,這就開始了讓我永生難忘的18個月的艱苦行程……”
當時,紅軍對傳教的外國人印象不佳,就把他們抓了起來。紅六軍團保衛部長吳德峰告訴他們說:“紅軍的行動需要保密,你們暫時不能離開紅軍。”
蕭克在回憶中談到:“進入貴州后,我們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地形不熟悉。貴州是個多山多雨的省份,常聽人講,貴州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到這里一看,果然如此,山多、谷深、道路窄小……舊州處于貴陽市東偏北約100公里處。雖已廢除州治,而文化交通和人物等,較之新設縣治,聲名更大,也是我們更注意的地方。在舊州地區,我們扣留了外國傳教士薄復禮和海曼。當時,正處于緊張的戰斗行軍時期,對這些不明身份的外國人,自然不能放過,雖然我們很快查明了他們的身份,并釋放了他們的家人,但還是留下薄復禮和海曼。坦率地講,我們扣留他們兩人的主要原因,是從軍事角度來考慮的。西征以來,轉戰50多天,暑天行軍,傷病兵日益增多,苦于無藥醫治。我們知道幾位傳教士有條件弄到藥品和經費,于是,提出釋放他們的條件是給紅軍提供一定數量的藥品或經費。”后來,紅軍把他們扣留的婦女、孩子以及海曼等人都先后釋放了。
第一次交往贏得好感
在舊州教堂,紅軍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得到了一份在教堂中繳獲的法文貴州省地圖。它有一平方米大,對于不熟悉貴州地形的紅軍來說,這張地圖是非常珍貴的。蕭克馬上把它取下來,但上面所標的地名都是外國文字。紅軍干部中,稍懂點外文的張子意和袁任遠說不是英文,看不懂。蕭克聽說傳教士薄復禮會漢語,雖然講得不太好,但能聽得懂。
一天的長途行軍,薄復禮疲憊不堪。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正想睡覺,忽然有人來叫他,說是軍團長蕭克要召見他。蕭克把他召喚來,就是讓他來翻譯這張地圖的。他們走到一張桌子邊。薄復禮看了地圖,說是法文。蕭克讓他幫助把地圖上的地名翻譯成中文。于是,兩人就在一張四方桌子上展開地圖,用一盞煤油軍用馬燈照明,薄復禮講,蕭克記。蕭克指著那張一平方米大的法文貴州地圖的一個法文地名,要他讀出中文,薄復禮就讀出中文,蕭克就將那些法文地名一一都標注上了中文。他們談笑風生,興意甚濃,當他倆把地名譯完,已經是三更了。這是薄復禮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紅軍效力。
在相互交談中,蕭克不僅知道了軍事上有用的情況,還了解了薄復禮的身世。過去,蕭克對傳教士的印象是不好的,認為他們來中國是搞文化侵略的,把他們當帝國主義分子看待,同對待地主一樣,財產要沒收,拘留要贖金。但這位傳教士幫助蕭克翻譯的這張地圖,對紅軍在貴州的行軍作戰,決定部隊的行動方向起了很好的作用。薄復禮在困難的時候幫助了紅軍,做了對紅軍有益的事情,因此蕭克對他有了些好感。
蕭克后來在回憶中講到:“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不能遺忘的軍事活動。我們從湖南進入貴州,用的是舊中國中學生課本上的地圖,圖中只有省會、縣城、大市鎮和大河流、大山脈。而且它只有20平方分米大。得到這樣一張一平方米的貴州省地圖,我們多么高興啊!雖然在那以前,我們對傳教士的印象不佳,但這位傳教士幫我們譯出了這張地圖,而且在口譯時,邊譯邊談,提供了不少情況,使我在思考部隊行動方向時,有了一定的依據。我們后來轉戰貴州東部直到進入湘西,其間全是靠這張地圖。”

薄復禮在他的書中寫到,當時的紅六軍團軍團長蕭克,“他只有25歲,有著一副極標準的軍人儀表,說起話來溫文爾雅,讓人感到他有很好的文化素養,有淵博的知識,是一個熱情奔放、生機勃勃的領導者,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充滿了信心和力量。在艱辛曲折的旅途中,他不屈不撓。我覺得,他是充滿追求精神的共產黨的將領,正希望在貴州東部建立一個共產主義政權。他率領的部隊僅靠一張中學課本上的地圖來決策戰略方向。”
所見、所聞、所思
在薄復禮與紅軍一起行軍的日子里,艱苦的生活條件、惡劣的氣候環境一直伴隨他同紅六軍團行動了18 個月,其艱苦程度讓這位傳教士難以想象。他在書中寫到:“路,在中國的定義與英國略有不同,隨紅軍所走的路,有時幾乎只是前邊的人踏出的一條痕跡,說不上路,這種路,攀登尚可,最難得是下山,山高坡陡路滑,危險萬分。盡管紅軍在危險地帶常派人在那兒協助,必要時幫上一把,但大家還是沒少摔跤。”行軍途中,他的鞋子破了,有的戰士從腳上脫下鞋來給他穿。住宿時,總是讓他睡在用稻草鋪墊的床上或寺廟的地板上,而同他一起的士兵們則都睡在地上。
在接下來的“隨軍跋涉”中,薄復禮看到:“紅軍所到之處,大寫標語,紅的、白的、藍的,一個個方塊字格外醒目。標語的內容一般是‘打土豪、分田地!’‘打倒賣國賊!打倒帝國主義!’反蔣介石的標語也不少,‘打倒蔣介石!’‘活捉蔣介石!’還有反日本帝國主義的標語。這些標語都是由宣傳班寫成的,這些人走到哪兒總是帶著一桶油漆,凡是能寫字的地方,顯眼的地方,他們都寫大標語,有時還散發油印的傳單。”
期間,讓薄復禮驚訝地看到了許多令他不解的事:曾是賀龍部下,后投靠蔣介石的國民黨中將張振漢被俘后,不僅沒有被殺,還當了紅軍的軍事教官,蕭克也拿著馬扎去聽課。紅軍為什么這樣對待俘虜?他看到原來抽煙的戰士戒了煙,沒人賭博,沒人抽鴉片;他看到曾任貴州軍政府行政總理的滿清秀才、紳士周素園,57歲時還坐著滑桿隨紅軍到延安;他還看到面對艱難毫無懼色的紅軍中的女性,紅軍中奮勇殺敵、有著傳奇般的經歷的黃炳炎、余秋里等10位獨臂將軍……
在海曼離開后,極端困苦的行程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使這位虔誠的基督徒好幾次都想沖著看守的槍口撲去,以求了結,但他最后都堅持住了。薄復禮看到紅軍那面用教堂里的一塊油畫布做的旗幟上,有一顆星——伯利恒的星。他以為這是上帝的引導,是上帝安排他來這里經受磨難。于是,他和紅軍戰士一起娛樂,甚至打毛衣、翻譯外文報紙,并和紅軍戰士進行有神論與無神論的辯論……
在與紅軍一起的日子里,蕭克與薄復禮的交往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入。他們在一起接觸過許多次:一起談過信仰問題,一起搞過娛樂活動,一起利用長征中難得的休息日子聚餐,相互加深了了解。1936年4月,考慮到要建立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當紅軍打到昆明附近,決定無條件釋放薄復禮。在云南曲靖送別之夜,蕭克為他設宴,并親手做了一道粉蒸肉。王震、蕭克等紅軍領導人在飯桌上和他談宗教、信仰,談共產主義和基督精神。4月12日,復活節陽光燦爛的清晨,薄復禮踏上了“自由”之路。
蕭克在回憶中寫到:“1936年4 月12日,我軍進至昆明附近把他釋放了,臨別時,我還特意請他吃了一頓飯,還給了他足夠的路費。據說,他被釋放后,不但沒有詆毀我們,反而說了不少贊譽紅軍的話。”
親歷和目睹使薄復禮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紅軍。他的結論是:“實際上,紅軍的領導人是堅信共產主義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信徒,并在實踐著真理。”1936年,他在昆明的病榻上以一個基督徒的眼光,寫下了披露紅軍長征的第一本書《神靈之手》。和夫人返回英國治病后,他又在集會等公眾場合講述他的所見所聞。1940年,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繞道美國、日本,再次踏上中國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在貴州盤縣教會工作,直到1951年冬。1974年,又寫了《一個外國傳教士的自述》。

50年后又重新聯系
當年蕭克作為一個獨立行動的軍隊領導者,在紅六軍團困難的時候,受到人們的幫助,不管時間多久,也難以忘記。
20世紀,沒有比長征更令人神往、更為深遠地影響了世界前途的事件了。共產主義者和基督教徒在信仰、追求、出身、種族等方面盡管不同,但這并不影響互相間的往來。
1984年,英國著名老作家索爾茲伯里來中國采訪有關紅軍長征的素材,準備創作《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他寫信給蕭克,詢問一位當年曾為蕭克翻譯地圖的傳教士的情況。這一提及,蕭克立即就想起了薄復禮,想起和他一起翻譯地圖的情景。想到這些,蕭克馬上給索爾茲伯里回信,向他介紹了全部的過程。爾后,蕭克請他在方便的時候,“如能見到這位友人(假如他還活著)或其親屬,請代致問候!”
索爾茲伯里辦事很認真,回國后不久就給蕭克寄來了薄復禮寫的那本書。后來,他又追尋到英國曼徹斯特,找到了薄復禮本人。他們交談甚久,氣氛融洽,索爾茲伯里向薄復禮轉達了蕭克的問候。事后,索爾茲伯里又給蕭克寄來了他們在一起交談時的合影,介紹了他們倆交談的情況,而且還帶來了薄復禮的問候。
蕭克找到薄復禮的另一個途徑是由我外交人員幫忙聯系的。這樣,蕭克在50年后,與傳教士薄復禮又重新取得了聯系。
1984年秋,蕭克出國訪問,途經法國,他就委托有關方面打聽這位傳教士。經過多方努力,終于在1985年初,通過薄復禮在瑞士的親友比吉特夫人的關系找到了薄復禮。薄復禮給我國駐法使館人員回了信,在信中介紹了他本人的近況,還委托我使館人員向蕭克“轉達熱忱的問候”。
此后,英國白城電影公司的辛格和格雷來中國訪問,薄復禮又委托他倆將一盤有關他近況的錄相帶和他出版的兩本書帶給蕭克。1987年5月,蕭克通過我外交部門,給薄復禮去信,表示問候。后來又將一本中國人民解放軍60周年紀念畫冊托他人送給薄復禮。轉告他,50年前,他接觸過的中國工農紅軍如今已大變樣了。雖然這時的薄復禮已經不可能來到中國的軍隊中走走看看,但他從這本畫冊中也可知其概貌。
2008年10月24日,蕭克將軍因病去世,給他102歲的人生之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蕭克與傳教士薄復禮的交往佳話就此長留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