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山讓我的心靜了下來。山中的小路沒有腳印的覆蓋,這不影響我深入的興致。腳下是流過的渭河,冬季的河岸衰草凄凄,樹木沉默,河水的流脈映著鮮明的夢境里的南山。
坐在一塊石頭上,冷風襲著我的臉,也襲著遍地的石頭和植物。風是何時的風,石是何時的石,為什么與我不期而遇,洞察我的心里秘境,它們媲配的如此完美,一動一靜,琴瑟和調地歡慶我的到來。
我的腦海布置出遠古神秘的場景:矯健的蒼鷹沿著幽深的山谷滑翔而下,繚繞的山嵐扶搖飄蕩,葦葉密密的河灘上頭顱碩大的神農氏棄率領有邰國的子民面對南山虔誠地膜拜,一旁的巫師對天歌謠,他們的身后是一大片熟香的稷谷田地……
遠古的美麗透過漆黑無邊的歲月隧道飄出來的只是一根虛無的羽毛,我無法全景式展現先人宏偉的歷史場面,且收住思索,一棵不知名的樹又立在我的眼前。樹身爬滿了潮濕的苔蘚,以至我無法判斷出它的年齡。疏散的枝條呈現一個傘狀,又像古代婦人的鳳冠,肯定是一個古代老婦人的鳳冠。一直以來我對樹的禮敬如同禮敬自己的祖先一樣。樹讓風晃了一下,里面似乎發出喘息的聲音。有哲人說每一棵樹里都住著一個“神”,“神”一直這么蒼涼地守侯著山。不知經了多少歲月,樹有了山的風骨,山也因樹亙古靈動。箭一樣的時光把它們穿為一體。有一點值得我注意,時光雖好撮合,冷靜的石頭沒有因此失去個性的棱角,該突兀的地方照直突兀,奇異的地方總是奇異。歷史有時禁不住都要拐幾回彎,南山的石頭卻忠直不折服。
山的北邊是廣闊的平原,樓房、高速公路、汽車等等諸如工業文明的產物激情似火地向著南山靠近,母性的土地可以分娩出豐饒的農作物,也可以長出一條灰色的工業飄帶。南山在這樣的際遇里繼續走向未來,一座陽性的山脈有擔當,有勇氣。
我偏執地癡迷南山的雄壯。當太陽升騰在山巔之上,金黃的陽光穿越山巒的樹林,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每一塊石都被披上“黃金的鎧甲”,巖漿一般澎湃的激情奔突在南山堅硬的身體里,風呼嘯著烈焰的翅膀,燃燒,燃燒,全部燃燒起來,草木的胸膛鼓蕩著出征的高亢,遙遠的輝煌在召喚它們: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周族民眾正與殷商大軍鏖戰,他們是神農氏的后人,捍衛祖先的光榮,超越心底的夢想,用熱血與智慧澆鑄出一個強盛的周。流動的血脈把南山洶涌的鐵骨鑄就,南山變成了一尊凝重的青銅的鼎。傍晚的時候,太陽通體軟和,絢爛的血色伸射西邊的天空。絲絲縷縷的霧靄在山體回旋,南山復歸平靜,有了炊煙的味道,用目光再次撫摸它,家鄉驀然跳入心中。
數年前的一個盛夏,我從渭北高原來到西府平原。我在這片土地上尋找屬于自己的理想,放眼四下,我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理位置。夜晚蟄伏在農民的家里,白天又把自己放飛出去,游蕩的靈魂孤獨不安。偶然的一次河灘散步,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我第一次清晰地目睹了超脫、洗練的南山。暮日下的南山用粗狂和蒼茫形容是不貼切的,那種簡約、優雅的美,那種內斂、浪漫的美,那種逸動、靈性的美使我深陷其中,這些美從而成為我以后解讀南山的一種風向標,追索它的一條項鏈。嫵媚與纖巧是有把玩某種事物、器皿嗜趣的人的專屬詞語,如果用這樣的眼光去看南山,那只會給自己的內心打上淺浮的記號,南山是一座值得人去敬畏,骨肉相連、氣脈不斷的風雅人文之山。南山不斷地在生長,它的精神高度也在不斷地生長。當時我的內心非常恬靜,孤獨是什么滋味已經不記得了。
山里有些涼了,我站起身離開石頭,雙腳對黑褐色的泥土進行周而復始的印量。我突然意識到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肉眼看不見的根須,城市、鄉野、牛舍、麥垛……億萬種異的根須直扎在不同的土壤領域,每一條根須歸屬的地方“母親”便在那里。我的根須生長在南山里,從黎明到黑夜根須享受著“母親”的慈愛,我可以安然地睡去,從黑夜到黎明。山下挖沙機器突突的聲音在河灘上暴動。瘡孔處處的渭河像一頭被海水沖上海灘瀕臨絕亡的鯨魚一樣,向人類努出最后的眼淚,與南山作別。灘上的人一鍬一鍬往汽車上裝沙石,把自己的根須廉價販賣。
最能體現南山的自然景觀與文化性是貫通不久的關中景觀環線大道,世人可以更快捷地接近南山,在汽車里坐看云起,南山成為車窗外淋漓的水墨畫。南山并不孤芳自賞自己的詩情畫意,它的倔拗近似“慷慨質直尚義”的秦人。南山固執地拒絕從太平洋吹來的季風所帶來的水汽,它東西一橫使南北驟然變異。山之北,黃土高原溝壑縱橫,蒼涼貧瘠,山之南,雨量豐沛,一派江南景象,是南山抑北揚南擋住了北方南下的寒流,從而讓四川富饒秀美。假如沒有南山慷慨一橫,黃塵繼續向南吹襲,四川盆地將成一只填滿黃土的土窩。南山始終明朗在藍天之下,聚合了太多的獨立精神、闊達胸襟。
在一棵松樹面前我駐足,它歪歪的樣子讓人擔憂樹隨時會倒下。多少年都沒有倒下,一直那樣挺長,拯救別人松樹未必有力量,拯救自己松樹卻有足夠的力量。風又扯著青翠的松針,閃爍的光影在樹上飛舞,劍影疊疊的“俠客”又開始溫習武功了。
南山的事鮮有人去想,但南山的確照耀了一朝一代引領先進文化的人的心靈,由于南山的影響他們的思想更加立體,是南山燃燒了這些人的精神火炬。
所有的陰霾,所有的苦難,都被禪意的南山融入頂峰那輪明月當中,乳白的月光盈盈灑灑,把南山透明了。光影里我感受著無盡的美好,祈禱月把我也透明了。
責任編輯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