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牯莊

頭牯莊不出人物，凈出笑話。

笑話只能弄出些故事，人物還是算不上人物的。

頭牯莊的人把牲畜叫頭牯，可能還僅僅是對牛的叫法。頭牯莊的地形地貌就像一頭臥著的牛。頭牯莊村名的弄出很早了，早得誰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弄出的，但是不管是誰弄出的，頭牯莊的人都以為是自己的先祖。先祖弄出了村名，卻沒留下自己的名子，當然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的。

頭牯莊的笑話大都是一笑了之，只有年思旺的笑話傳了下來。

頭牯莊的人都姓程，年思旺是個雜姓。年思旺是招贅過來的上門女婿，頭牯莊的人把雜姓的人統稱為野蹦蹦。野蹦蹦是指男人說的，娶過來的女人他們不這樣叫。

先說年思旺留下的笑話，老年前的事了。如今那個笑話已腐朽得長出了綠毛，綠毛就像嫩油油的草芽一樣，頭牯莊的人說起來，仍然賦予它鮮活的生命力。

那時候上工還是隊長派，隊長在雜姓人的年思旺心里，就和爺差不多。其實隊長程三虎比年思旺也就是大十多歲，論輩份只是叫哥。年思旺的輩份跟著媳婦，他從秦嶺深處招贅到頭牯莊，把自己的什么都丟失了。如果他和媳婦有了孩子，也是要姓程的。

年思旺說不清什么時候，程三虎就和他媳婦好上了，他過來后，人家還繼續好，他也不知道。過了一年多，年思旺終于看出來了，起初他也不敢言傳，他的媳婦也姓程，人家都是一個本族，血脈相連著，哥哥妹妹的，心想也弄不成真的。

為此他還勸過媳婦說：“我比他年輕，也是渾身的勁。”

媳婦蔑視地剜了他一眼說：“你能給別人派活嗎？”

年思旺茫然地說：“這和派活沒聯系。”

媳婦又問：“你能給別人劃樁基嗎？”

年思旺一愣，別人的樁基他不知道，可是他的莊基確實是經程三虎一手跑成的。媳婦家沒兄沒弟，母親的土地上只種出了一大堆姐姐妹妹，父母年事已高，自知再種不出一個兒子來，前面已嫁出了三個，后面三個年齡還小，只得攔腰給年思旺的媳婦招贅了年思旺。本來招女婿就是圖個養老送終的，可是程三虎自有他的道理——多一院樁基也算人丁興旺，也是一份遺傳的財產，親自做主給年思旺和媳婦再劃了樁基。到手的便宜誰不愛占啊，媳婦全家都覺得程三虎是個好靠山。

新樁基都劃在村外邊，年思旺的院子最遠。

年思旺覺得媳婦的話，幾乎是承認了她和程三虎的關系。

“這樣不太好吧？”年思旺還是勸說的口氣。

“好不好你問程三虎去！”媳婦毫不遮遮掩掩，也不拐彎抹角。

“咱們可是把三虎叫哥哩。”

“他還是什么你不知道？”

“隊長也不能這樣地欺侮人吧？”

“你覺得欺侮了你你就問他去！”妻子都懶得理他了。

年思旺不敢去問。他知道程三虎弟兄五個，頭牯莊的人說他們是五只虎騎到了牛背上，別說雜姓的年思旺，就是本族的同姓人也沒人敢惹。頭牯莊是一個獨立的生產隊，這個隊的隊長都是程三虎的弟兄們當，大哥老了輪二哥，二哥當夠了就該輪到程三虎當了。

人就怕明白過來，明白過來的年思旺就一天天地難受著。

程三虎給年思旺派的活路都很遠，先是去溝底看水庫，水庫里養著魚，魚有人偷，年思旺霧明搭早就要走。深更半夜才回家。后來水庫被鄉上收走了，鄉上說水庫管著三個村，澆水要實行統一分配。管水庫的人就由鄉長指派了，但是那人不記工分，只發工資。

收走水庫的那一天，年思旺真想把鄉長叫爺，年思旺說：“好爺哩，鄉長可把可憐人救了。”

鄉長生氣地說：“你發牢騷？”

年思旺流出了眼淚說：“我是說還是由鄉上管著好。”

收走水庫鄉上很費了些周折，水庫修在頭牯莊的地皮上，程三虎曾經親自帶領頭牯莊的人，日夜值班地保護勝利果實，鄉長很是惱火了好些日子。現在竟有頭牯莊的人為鄉長唱贊歌，鄉長當然高興。

鄉長對年思旺說：“你很有全局觀念嘛！”

年思旺跑出老遠才回頭說：“我有我的蛋！”

年思旺不知道什么是全局觀念，只知道他離家近一點，就能壞了程三虎的好事情。

沒有水庫，程三虎還能想出好活路。頭牯莊只是一個牛背模樣的小山峁，土地在遠處，果園在遠處，只要程三虎想給年思旺派出個遠活，每天都能想出一招。年思旺也不指望一好再好，只指望不再單槍匹馬，和大家一起干活，他程三虎還能一個人呆在村里不出來。

年思旺沒想到程三虎的權利這么多，以前他呆在水庫那邊真是不知道。程三虎可以說，他要接待上邊來人檢查；還可以說他要到大隊部去開會。即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程三虎也可以說他要留在村里處理許多問題哩。其實程三虎對誰都不用說什么，或者干脆不來，或者晚來一會早走一會都是可以的。

這又使年思旺很納悶，很無奈，很憋氣。但是只能在心里說，我就治不了他了？

這一天早上，年思旺終于忍無可忍了，程三虎又從牛尾巴轉到牛頭來，沖著年思旺的門里喊，快去南坡拔豆子。年思旺的樁基在頭牯莊的頂北端，村里人把那里叫牛頭。程三虎派工總是自南向北喊來，喊到牛頭上就坐在崖畔畔開始抽煙。年思旺提了一把鐮刀走出門，一眼看見程三虎正向著他的門前瞄。

“三虎哥你不下地了？”年思旺平時很少和程三虎說話，今天卻斗膽問了一句。

“走你的走，問的太多了！”程三虎低沉地吼了一聲。

年思旺走了幾步，心想已經說話了就要多說幾句，舉了舉手中的鐮刀又問：“你是說拔豆子還是說割豆子？”

程三虎極不耐煩地說：“拔！根鍘下來還要當柴燒！”

年思旺無話可問也不敢再問。他甚至覺得那個當柴燒也是說給自己聽，眼看就要冬閑了，冬閑下來就沒活可干，是不是程三虎已經給他想好了活路——再去秦嶺里給飼養室的頭牯們割熱水的柴？那么一走就是好些日子不能回來了。年思旺就那樣胡思亂想著出了村。村上人都知道程三虎和年思旺的媳婦明鋪暗蓋著，但是絕不往明里說，今天見年思旺走路一歪一歪的，就想煽動個熱鬧來。

有人就學著程三虎的口氣喊著說：“拔豆子了——拔豆子了——”

頭牯莊的方言把爬和拔讀成了一個音，“拔豆子”就和“爬肚子”的諧音相同。年思旺盡管是外來人，也立即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咬牙切齒地走了幾步，就轉過身“咚咚咚”地回去了。

來到門外卻躡手躡腳了。程三虎已不在牛頭的崖畔畔，那兒只扔著一個煙頭。這也太快了吧？這也太不要臉了吧？年思旺這才憤怒地撲到了門口，屋門關著，一男一女的喘息聲入耳而來。年思旺沒敢推門，一陣哆嗦，手中的鐮刀卻鐺鋃一聲掉在地上了。

屋子的喘息聲停止了片刻。

年思旺一不做二不休地又狠狠咳嗽了一聲。

“誰？！”是媳婦的聲音。

“我，思旺。”年思旺很壓抑地回了一句。

“你還回來找死呀！”媳婦又說。

“我……我想把鐮刀送回來。”年思旺幾乎是顫顫兢兢了。

屋子里也咳嗽了一聲，比年思旺的咳嗽聲響得多。

年思旺扔下鐮刀就跑了。

年思旺留下的笑話就是在這時候制造出來的。

真正拔豆子的人們還沒有走，他們都在牛尾巴下等著聽出熱鬧來。一點點熱鬧也沒有，只看見年思旺又兩手空空地跑過來了。

“怎么了？思旺回去拿啥了？”大家都很失望。

年思旺卻領頭往南坡走去說：“夠他受！夠他受——”

有人問什么夠他受？

年思旺似乎越想越得意，更加張揚地說：“我美美咳嗽了一聲，那一聲咳嗽真夠他們兩個驢日的受了！”

只是這樣的笑話沒有引發一點點笑聲。

年思旺又惡狠狠地說：“我應該用鐮刀砸一下門的，要嚇就把他好好嚇一次！”

大家這才嘩地笑了。

矮子里邊拔將軍，筷子里邊挑旗桿，如果硬要說一個頭牯莊的人物，那只能是年思旺。年思旺弄出的笑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人物。

年思旺弄出的笑話，在當時并沒引發出捧腹大笑，但是卻長久地傳了下來。年思旺弄出的笑話已被頭牯莊的后人們隨處運用。比如，有人去鎮上見了新任的鄉長沒有理睬，回來就大為興奮地說，今天有一個領導夠他受！現在的年輕人在一起打牌，有人雖然輸了，卻亮出將出未出的好牌說，我這幾張好牌也夠他受！學生們還編了一句歇后語：年思旺的咳嗽聲——夠他受！

不管年思旺算不算人物，他的名確實成了一個符號，而且還不停地向往傳播。頭牯莊能有一個人出了名，也真不容易！

“夠他受”的故事后來也傳到程三虎的耳朵里，程三虎起初幾天只是嘻嘻地笑，很不屑的樣子。可是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夠他受”后，程三虎派工時的喊聲就不太昂揚了。派工的路線也變了樣——從牛頭向牛尾跑，跑到牛尾就先自己下地了。

只有年思旺知道，程三虎和他媳婦還在弄那事，弄的次數并不少。

年思旺等著“夠他受”的又一次機會。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有一天從山外傳來一個消息說，大隊不再叫大隊，改叫村民委員會；生產隊也不再叫生產隊，只叫做村民小組了。程三虎對這樣的消息很生氣，一想起那個組長的稱呼就矬矬地矮下去，何況上邊還要求分地分牛哩。程三虎決定頂著先不分。正在這個時候，程三虎的大哥程大虎卻死了，他大哥六十多歲，一直患著肺癆病，死也是該死，就是死得不是時候。

埋程大虎的那一天，年思旺很奮勇地扛了大頭。頭牯莊的死人都埋在南坡里，這就要下一個牛尾巴坡。年思旺一邊扛著棺材一邊嚎啕大哭，而且哭得有板有眼：“我的個隊長啊，你怎么就死了呢……我的個隊長啊，你怎么就死了呢……”程三虎那天是孝子，站在孝子的隊列里，心里有氣嘴里卻說不成，他大哥也是老隊長，死前村里人就這樣叫他，沒有理由指責年思旺。只覺得年思旺就好像是給他送葬。

這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年思旺的哭聲卻把抬棺材的人都惹笑了，人一笑就散了勁，年思旺看見到了最徒的坡中間，又尖著嗓子哭了一聲：“我的個隊長啊——”不等他喊完，棺材的另一個大頭就噗哧一聲倒了下去，好多人都隨著滾下坡的棺材滾下了牛尾巴坡。頭牯莊的人砸傷了一大片，年思旺也是重傷的一個。因為只有他還扯著抬棺材的杠木一直不松手。

頭牯莊的人本來就不多，精壯勞力又砸傷了好幾個，程三虎只得和他本家的幾個弟兄把棺材扶正再釘好，草草地吆喝自家人埋了。自家人埋自家人，在頭牯莊來說，是很大的羞辱。

幾個虎氣不過，要找年思旺算賬，年思旺躺在炕上早已不能動彈了。

這又是頭牯莊又一個笑話又一個故事。

年思旺把這個故事還延續了好些日子。一直延續到程三虎撂了挑子。

年思旺本來是想像這樣躺在炕上，程三虎就不能再派他的活路，他不去干活，程三虎還能厚著臉皮再上他的炕嗎？他只是為了把炕堵住。年思旺的長睡不起發生了意外效果年思旺不知道。自從年思旺弄了個“夠他受”，頭牯莊的人就暗暗把年思旺看成了一個角色，也就是把年思旺看成一個人物了。年思旺受傷長睡不起，好多人也都呻呻吟吟嗨嗨喲喲地長睡不起。

程三虎用分地分牛的承諾誘使大家都起來，但是大家還是很認真地躺著，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什么都不想了。后來連女人們也不出門，程三虎喊誰，誰都會說出一樁病。

頭牯莊就好像被一場瘟疫彌漫了。

程三虎別說給誰派活，就是和誰說一句話的機會都很難找到了。

程三虎硬是被大家睡下臺了。

新組長也是好些人躺在炕上選出來的，大家都拿出了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勁頭。這時候鄉上和村委會也插了手，企圖承襲組長之位的四虎五虎也被大家睡軟了睡垮了。

選出的組長竟是年思旺。

年思旺一轱轆從炕上爬了起來，跑到村道上跳著喊著說：“我的個媽呀，我一個野蹦蹦能管住誰啊——”

先是他老婆靠在門框上說：“現在看是夠他受還是夠你受！”

后來程三虎也站在遠處說：“也夠他受！”

頭牯莊的人一下子覺得有些后悔。

一個村民小組的小組長把年思旺當得難扎了。派工派活的事情是沒有了，可是還要分地分牛分農具。他知道他是一個野蹦蹦，稍稍讓誰吃了虧，那就不是挨幾句罵的事。他在屋里悶了好幾天，簡直想一跑了之。一想到自己跑了老婆又留給了程三虎，就覺得這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勝利果實。

到手的勝利果實丟了太可惜。

頭牯莊的地也都是坡地，只有個遠近之分。年思旺就讓大家抓蛋蛋，為了使抓蛋蛋進行得順利，年思旺自己沒有抓，提前把最遠的地留給了自己，一下子就把程姓人的嘴都堵住了。牛也不夠一家一頭，年思旺說他家不要，這種行為幾乎被大家看成勞動模范了，鄉上知道后，真的給了年思旺一個先進分子的頭銜。

老婆罵年思旺真是把先人羞得烏綠烏綠的，年思旺說他早把先人丟在老家找不回來了，他進了程姓門，要說羞先人也是羞程家的。年思旺在心里想，人活著只有命要緊，只要保住命，就比什么都重要。

老婆這才成了年思旺自己的土地，沒有人在老婆的土地上亂耕種了。

年思旺為這樣的勝利高興得哭了好些日子。

其實老婆真的老了，那塊土地也已經貧脊。

年思旺的大兒子一天天大了，誰看了都說是程三虎留下的根。年思旺好像也不在乎，后邊的一兒一女他堅信是自己的血脈。有時候他還把大兒子領到程三虎身邊說，娃大了，你不操心不行吧？更加老了的程三虎翻著白眼說，還怎么管？年思旺扳著指頭說，要上學要穿衣，將來還要找媳婦，找了媳婦還要結婚，我已經把吃住都管了，你總不能一點心不擔吧？！

年思旺現在不說“夠他受”了，但是程三虎卻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那個孩子是他親生的，卻永遠不會認他為父親，說不定有一天還會指著他的鼻子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哩？咋就把一個人的來歷弄得這么復雜的？

程三虎一想起這樣的問題就害怕，孩子大一年，他的頭發就白一圈。程三虎也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他時常惶惶地想，也許老天要滅他，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了？女兒一個一個出嫁后，他更不敢在村上呆了，好在大女婿當兵后在城里有了工作，他心煩了就進城去，后來還聽說他在一個工地看大門，一分錢不要，只圖有吃有喝不回村。

年思旺違背了約定成俗的協議，讓三個孩子都姓年了。岳父早已過世，老婆和岳母和他又吵又鬧，他只是問大兒子說，讓孩子說！大兒子很明白事理地說，我是我爸的娃，不姓年姓什么？在背后還憤憤地罵，姓程的沒有好東西！全村人都覺得很燒臊，但是都無可奈何，他們都成了老一輩人，一是力不從心，二是也不想和孩子計較。下一代的程姓娃，只知道年思旺留下了一個“夠他受”的故事，漸漸地連那個故事的來歷也說不清不相信了，除了關心他們想關心的事情，對一切都覺得很乏味很無聊了。

年思旺組長的擔子還沒卸，又是鄉上樹立的先進，鄉上就給年思旺又劃了兩院樁基，兩個兒子一人一院，都在頭牯莊的牛頭上，年姓人一下子就成了三戶人。

終于守住了老婆的那塊土地，年思旺卻不再踏進那塊土地上去了。

年思旺在他那片真正的土地上務起了蘋果園，他說那才是他要操心的責任田。那兩面坡地都在遙遠的后山，年思旺守在后山的果園里，幾天幾天不回去。他在那里蓋了屋安了灶，三個孩子從學校回來后，有時就直接去了那里。他們知道父親的一片苦心都是為了他們，干起活來比父親更勤快更賣力。

扔在屋里的老婆成了寡婦。

老婆幾乎不到果園里去，年思旺倒沒阻止過，只是老婆越來越不好意思和年思旺單獨在一起，一旦和年思旺單獨在一起，老婆的心就突突地跳，耳朵梢也會發紅發燒。那里真是遠天遠地，老婆甚至害怕年思旺把她殺在那里了。年思旺養了一條大狼狗，那條狗見了全家人都會搖尾巴，可是老遠看見年思旺的老婆就蠢蠢欲動呲牙咧嘴。

老婆死守在家里不再出門了。

蘋果熟了。

年思旺就像當初程三虎一樣，從牛尾巴一直向牛頭吆喝而來。他不是派工派活，是讓全村人都到他的果園里吃蘋果。村里人也把年思旺看成模范看成先進，誰不去誰就像看不起年思旺似的，都去了。年思旺的老婆見大家都要去，心想自己的蘋果自己也應該吃幾個。她是最后出門的，一出門就看見了年思旺，年思旺從門前過也沒有進屋，他蹲在程三虎以前蹲過的那個崖畔畔抽煙了。老婆一看見年思旺立即又想退進門。

年思旺沖著老婆笑了一下。

老婆說：“你個死鬼。”這樣的話在頭牯莊的人聽來是很親昵的，城里的人也把這樣的話叫做打情罵俏。

年思旺又一笑說：“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成死鬼了？”

老婆的臉一下子就僵成了黃黃的顏色。

年思旺還是笑著說：“去呀去呀，也不想看個熱鬧。”說完他就把手中的煙頭猛一扔，再用腳碾了幾下，大步從自己的門前經過，追攆吃蘋果的人去了。

老婆不想去了，她在門框上靠了很久，后來也沖年思旺的背影笑，把全身都笑軟了。

程三虎的家里只留下了程三虎老婆一個人。程三虎老婆也進年思旺的果園吃蘋果去了。

年思旺一看見程三虎的老婆就看出她心里很難受，當著眾人的面就大討近乎地說，嫂子來了，我還怕嫂子不來呢，好啊好啊，來了就多吃些，三虎哥不在，以后想吃就隨便來。

程三虎的老婆一個蘋果也不吃，她能來也許只是圖個熱鬧，只顧和大家說說笑笑，叫了這個叫那個，盡力把自己弄成熱鬧的中心。年思旺也不往心里去，又去招呼了每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中心引向自己了。程三虎的老婆越發地難受，后來就一句話也說不成了。程三虎的老婆不說話，年思旺就故意激發她，弄得程三虎的老婆連臉上的笑容也丟失了。

“三虎哥也真是的，拍屁股一走就不回來了。”年思旺對程三虎的老婆說。

程三虎的老婆悶了半天說：“現在這世事錢比人要緊，我家三虎鉆進錢眼里去了！”很有些洋洋得意。

年思旺說：“我這腦筋太落后，怎么還是覺得人比錢要緊啊。”

大家吃了年思旺的蘋果，有的還想拿一些，就紛紛隨聲附和說，還是思旺說得對，人都沒了還活個什么。

程三虎的老婆就悄悄躲到一邊抹眼淚了。

年思旺送了這個送那個，真的都給他們帶了些蘋果。那時候天已麻麻黑，年思旺剛剛返回果園時，忽見程三虎的老婆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很是驚訝地說：“嫂子有事就直接說！”

程三虎的老婆哼唧了半天說：“我求你把你三虎哥叫回來。”

年思旺聳了聳肩膀說：“我怎么能叫，我這個野蹦蹦還算個人嗎？”

程三虎的老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說：“你覺得以前吃了虧，三虎欠你的就讓我還吧？”

年思旺不笑不說話，徑直進了果園的屋子，程三虎的老婆知情知理地跟了過來。剛剛走到屋子門外，年思旺又返身出來，他帶著程三虎的老婆東轉西轉，就把程三虎的老婆轉糊涂了。最后他走到一片樹林邊說：“四虎五虎都出來吧，你們的思旺哥可不是那種人！”

程三虎的老婆好像遇到了鬼打墻，心里想跑卻全身沒勁。

“四虎五虎，你們甭和你思旺哥捉迷藏！”年思旺再喊了一聲。

四虎五虎只得從不同的方向走了出來，開始還摩拳擦掌，后來就全身無力。

程三虎的老婆身子一晃就倒在地上。

年思旺這才上前扶起了程三虎的老婆說：“咱們都把她叫嫂子，怎么還能做缺德事？”

四虎五虎不知所措，年思旺再罵了一句：“沒心沒肺的狗東西！咱哥不在，就沒有人管嫂子了嗎？！”

四虎五虎就把他們的嫂子拖回去了。

程三虎回到頭牯莊的那一天，村子里已經死了兩個女人。年思旺的老婆先死了一步，就吊在程三虎家的門楣上。那天晚上，程三虎的老婆一眼不眨，聽不得一點風吹草動，一陣淺淺的呻吟聲把她嚇出來后，她也在年思旺老婆的身邊上了吊。

村里人說，她們都是活受寡呀！

年思旺埋了自己的老婆。

程三虎也埋了自己的老婆。

一切了理完畢后，年思旺才找到程三虎說：“哥呀，我覺得該有人告個狀吧？”

程三虎的頭發越發地白了，老眼昏花地盯了半天說：“你說啥？我這耳朵咋就聽不清了！”

年思旺提高聲音說：“我是說給后人可怎么說呢——”

程三虎搖搖頭說：“我聽不清你說的啥！”

真糊涂也好，裝糊涂也好，埋了兩個女人后，程三虎沒有再進城，走起路來就拄起了拐杖，別人說話他總是所答非所問。村里人議論了一些日子也就不再議論了。

一年沒過，年思旺就和老婆最小的妹妹結了婚，這時候老岳母也已經過世，在頭牯莊村，他們是第一個自由戀愛，小妹妹說，她就看上了年思旺這個好人。其實背后還有年思旺三個子女的撮合，子女們都勸姑姑和父親說，日子馬上要好起來，肥水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啊！

責任編輯姚逸仙

李康美男，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生于陜西渭南，當兵復員回鄉，成為煤店一個臨時工，不安天命，投身文學，８０年代在陜西文壇漸露頭角，有長篇小說《情恨》、《天荒》、《裂緣》、《玫瑰依然紅》出版，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并多次獲獎。現為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渭南市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