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發(fā)起組織了,“黃河文學筆會”。一批當時文壇上的名士英秀云集太原,第二天便乘一輛大轎車直發(fā)五臺山。車一開起來響聲頗大,搖蕩感也很強烈,而且椅背上沒有扶手,車里的人沒抓沒撓,無法固定自己,身體便隨著車廂擺動的節(jié)奏搖來蕩去。我腦子里曾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車跑山道保險嗎?遇有緊急剎車抓哪兒呢?我看到前面的椅背高而窄,兩個椅背之間縫隙很大,心想遇到特殊情況就抱緊前面的椅子背。天地良心。當時就只是腦子胡亂走了那么一點神兒,對那次出行并無不祥之感,更不會想到以后真會出車禍。
筆會第二天,氣候陰沉,山巒草木間水氣彌漫。筆會安排的第一個活動是參觀“佛母洞”,大轎車載著所有參加筆會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頂有個很小的洞口。據(jù)說誰若能鉆進去再出來,就像被佛母再造,獲得了新生。因此也就具備了大德大量大智慧,百病皆消。一位知名的評論家首先鉆了進去,不巧這時候下起了小雨,如煙如霧,隨風亂飄,隱沒了四野的群峰,打濕了地面的泥土,人們或許擔心會弄臟衣服,便不再鉆洞。
領隊見時間已到就讓大家上車,奔下一個景點。別看大家對登山鉆洞積極性不高,一坐進汽車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文人們喜歡聊天,似乎借筆會看風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個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過癮的。車廂里如同開了鍋,分成幾個小區(qū)域,各有自己談笑的中心話題。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話清晰地送進別人的耳朵,在鬧哄哄的車廂里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結(jié)果想聽清誰的話都很困難,車內(nèi)嗡嗡山響,車外嘰里咣當……忽然,車廂里安靜下來,靜得像沒有一個人!
震耳欲聾的聲響是汽車自身發(fā)出來的,轟轟隆隆,嘩啦……大轎車頭朝下如飛機俯沖一般向山下疾馳。車廂劇烈地搖蕩,座位像散了架,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懸空的感覺,心里卻是一片死樣的沉靜。車上沒有一個人出聲,不是因為恐懼,實際也來不及恐懼,來不及緊張,腦子像短路一樣失去了思維。大轎車突然發(fā)出了更猛烈的撞擊聲,然后就是一陣接一陣的稀里嘩啦,我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一個圓的東西,在搖滾器里被拋扔,被摔打。最后靜下來了……人和車都沒有動靜了,山野一片死寂!
隔了許久,也許只是短短的幾秒鐘,打破死寂第一個發(fā)出聲響的是司機的兒子,他先是哭。跟著就罵他爸爸。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還活著,腦袋和四肢都在,并無疼痛感。這說明沒有事。而且雙手還在緊緊抱著前面的椅背,我完全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完成了這樣一個摟抱自救的動作?我再回想剛才車禍發(fā)生時的感受,還是一片空白,什么感覺都找不到。看來,許多影視作品在表現(xiàn)車禍發(fā)生時讓人們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實的,只證明創(chuàng)作人員沒有經(jīng)歷過車禍。我恢復思維能力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喊史鐵生:“鐵生,你怎么樣?”我佛慈悲,千萬別讓他再雪上加霜。他應聲了,說:“我沒事。”正坐在倒了個的車門口臺階上,不知是怎樣從椅子上被甩下來的。
車禍使大家感到每個人的生不再是個體,死也不再是個體。這時候車廂內(nèi)有了響動,大家的教養(yǎng)都不錯,盡管有人滿臉是血,但沒有人哭叫咒罵。能活動的都慢慢直起身子。這才看清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大客車翻倒在左側(cè)的山溝里,幸好山溝不深,但汽車也報廢了,車內(nèi)車外都成了一堆爛鐵。鋼鐵制造的汽車摔成了一堆破爛,我們這些坐在汽車里由碳水化合物組成的肉體,竟絕大多數(shù)完好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里畢竟是五臺山啊!
沒有受傷或受傷較輕的人,幫助那些一時不能行動的人離開了翻倒的汽車,站到路邊等待救援。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剛才在山上曾鉆進“佛母洞”的那位評論家,沒有傷到別處卻惟獨撞傷了嘴巴,腫得老高,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豬的長嘴,顯得異常滑稽好笑,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直覺得毛骨悚然!坐汽車碰傷了嘴毫不足奇,而嘴一腫就長,讓人極容易聯(lián)想到豬。這說明文人們覺悟了,開始懺悔,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的許多話很不得體。你可以對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來,就該對佛有起碼的尊重。就像你去一個人家里串門,總不能故意尋釁鬧事污辱主人吧?這時,有看熱鬧的人開始向車禍現(xiàn)場聚攏,他們先看到被摔爛了的汽車,問的第一句話是:還有活著的嗎?其實,我們都在道邊好好地站著,剛才被摔昏或震昏的人也已蘇醒過來,死的是一個都沒有。雖然有人掛彩見紅,但傷的輕重還難說。不知圍觀者常有的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難道真是“看打架的嫌架打的小,看著火的嫌火燒的小,看車禍的嫌死的人少”?
“黃河筆會”很難再繼續(xù)下去了,筆會組織者請山上的醫(yī)療急救人員為受外傷的人做了緊急處理,但無法做徹底檢查。于是,我們換成旅游公司嶄新的大客車,直奔大同。一路無話,到了大同,先安排大同市最好的第一人民醫(yī)院給每個人做詳細檢查。
擔驚受怕作了大難的山西作家協(xié)會主席焦祖堯找到我,說原來他們跟大同市負責接待的部門有協(xié)議,參加筆會的作家來后要給大同的文學愛好者和一部分機關干部講課。現(xiàn)在雖因車禍筆會不能進行下去了,但我們還是來到了大同,而且給大同添的麻煩更大,講課不能取消,人家已經(jīng)通知下去了,就在今天下午。原定是我跟劉心武一起撐半天,現(xiàn)在劉心武疼得上不了臺,只好讓我一個人頂。
焦祖堯讓我先去檢查身體,然后再上臺。我又沒有受傷,不想去檢查。他說無論如何也要去除疑心病,不然等你回到天津發(fā)現(xiàn)有問題,我們怎么擔當?shù)闷?這家伙是怕我后半生賴上他,就跟他先去見醫(yī)生,胳膊腿加一個腦袋明擺著沒有受傷,就只對骨頭和內(nèi)臟進行了一番透視和照像,然后就上臺了。到傍晚我講完課回到住處,所有參加筆會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似同情似疑惑的眼光盯著我看,原來所有人檢查完內(nèi)臟和骨頭都沒有事,個別人血流滿面也只是皮肉傷,縫合幾針就解決問題了。獨我,“右邊第九根肋骨輕微骨折!”
從接過診斷書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右側(cè)的肋條真的有點疼。筆會組織者已經(jīng)為我們買好了當晚就回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一輛早就準備好的小車等在北京站臺,拉上我就往天津跑。天津的朋友圈里已經(jīng)轟動,碰上這種事大家都喜歡盡情地發(fā)揮想像力,五臺山上的車禍還能小得了嗎?說是肋條斷了,那是怕家里人著急……將近中午,我回到天津,作協(xié)的同志不讓我進家先去全市最好的骨科醫(yī)院,一照像:“未見骨折。”
這就有點意思了!此后的兩天我又跑了四家醫(yī)院,兩家說是骨折,兩家說沒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對一半。這太怪異了,完全沒有道理……或許這是一種警示,想告訴我點什么?世間能說出的道理都是有局限的,狹隘的。唯有講不出的道理,才是最龐大最廣闊的。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我從此閉口不再談那次車禍。“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決定不再去醫(yī)院。
有位高人朋友告訴我說:“你的肋骨沒有骨折,不信等會下樓跑十圈,沒有一個肋骨骨折的人能夠跑動。這不過是五臺山跟你開了個玩笑,或者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仗著個子高,架子大,想看圣山卻又對佛表現(xiàn)得大不敬,看到年輕人恃才傲物,言語輕狂,竟不加勸阻。五臺山無所謂,但五臺山滿山遍野都是去朝圣的人,唯你們這些人出洋相,逆向而動,焉能不傷?佛不怪人人自怪,是你們這些人的心里在搗鬼,要謹防自己的心啊!”
我真就下樓了,圍著自己住的樓跑了十圈,剛開始感到右肋有些不自在。漸漸地就渾身發(fā)熱,酣暢淋漓起來。從此,我不再理會“第九根肋條”,它也就真的沒有再給我添麻煩。我卻無法淡忘那次車禍——出車禍是不幸,在車禍中沒有人死或受重傷,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不幸是偉大的教師,不幸中的大幸更是偉大的教師,禍福相貫,生死為鄰。劉禹錫說:“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
改變自己很難,但車禍的教訓也非同一般,人很難能做到不被生死禍福累其心。我覺得自己的脾性真的變得沉穩(wěn)多了,心境也越來越平和,有時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輕松和舒緩。心一平,連路也順了,每年總還要外出幾次,繼續(xù)東跑西顛,卻從未再有過驚險。
感謝五臺山,感謝那次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