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廟》是一篇關于忠誠的小說。一個簡單的故事,但它帶給我們的感受卻是豐富的。
讀法一:忠誠如何被想起
小說是這樣開始的,“晉商在睜開睡眼時,羊群早不見了。”這是一個非常高明的開頭,類似于卡夫卡《變形記》的第一句話:“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小說《白狗廟》的第一句看上去更干凈些,讓讀者有一種被突然揭去眼罩直接進入了小說世界的感覺。這首先是一種敘述自信和氣度的表現,讓我們想到灑脫不羈的李白《將進酒》中的那句突兀而氣勢磅礴的開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其次,這是一種敘述的機智和巧妙,讓忠誠在人的本真的心里得以如實地呈現。有一個笑話說兩個人比誰說出的東西最大,一個說天最大,另一個人說還有一樣東西比天大——眼皮。眼瞼是世界上最大的帷幕,它的開合是兩個時空之間的轉換,晉商的睜眼意味著從人的無意識狀態直接進入意識狀態,世界在他內心呈像的順序也就反映了他對事物價值判斷的輕重緩急。
最先進入他的意識之中的是羊群,“這是他這趟跑蒙地的全部生意”,羊群找到以后,“晉商突然憶起了什么?身前身后一摸,跺著腳叫了一聲‘媽呦’,他將褡褳丟在了睡覺的地方了!褡褳里還裝著兩個大元寶”——他想到了錢。當意識到回去找錢而丟了羊不值得,再說回去還不一定找得到錢,晉商準備放棄那兩個元寶趕著羊回家的時候,“狗呢?晉商這才記起他的狗‘白雪’了!”象征著“忠誠”的白雪是第三個被晉商想起的,前邊想起的羊和元寶其實可以合成一個東西——“錢”,因為羊最終的目的是要變成錢的。這樣小說就借助于晉商的“醒來”推開了其它因素的干擾,讓人物得以完成一系列的接近本能的反應,從中最真實地呈現“忠誠”是如何被想起的,它和“金錢”在一個成年人心目中的位置是怎么樣的。“忠誠”被孩子想起的情況有所不同,回到家后,兒子最關心的是“白雪呢?白雪怎沒回來?白雪哪去了?”“兒子看著有些泛濫的羊子哭鬧。”“晉商每宰殺一只羊子,兒子都要暗暗高興一次……而每當晉商賣了幾只或十幾只羊子時,兒子都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殺了賣不一樣嗎?”兒子的反應是單純的,因其單純所以更接近于人的本性的反應,從兒子對白雪的摯愛和因白雪的丟失而對羊子的怨恨上,可以看出小孩子對“忠誠”有一種天然地親近,兒子的反應正可以看作是晉商過去孩提時的反應。這就意味著,忠誠是會被人天然地想起的,只是隨著人的成長,其它的一些東西,比如金錢,比如事業等等,慢慢把它給擠掉了。當白狗作為“忠誠”的象征被放在廟里供奉后,那些最應該單純的香客們是這樣想起“忠誠”的:“白狗廟一時間香火不斷,先是有人除病驅邪、求兒祈女、商鋪興隆,而后遠近人家的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也來求了。”他們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才想起了“忠誠”,就是山西商賈們不遠千里地來朝拜,也不過是想讓他們的生意“一年比一年興盛”而已。“忠誠”看起來好像時時地被想起,但我們想起的真的是“忠誠”嗎?不過是關于“忠誠”的儀式罷了,“忠誠”時時地被想起,不也正說明它時時地被遺忘嗎,而且遺忘到需要借助儀式來專門提醒的地步了。
讀法二:“忠誠”如何被感知
小孩子對“忠誠”的感知是名實合一的,晉商的兒子就只是要他的白雪,他不管什么忠誠不忠誠的說法。成人擅長思考,而思考的結果往往卻是名與實的分離。晉商看不到白雪就開始在心里埋怨了,“白雪啊白雪,虧我養你幾年。誰說狗最忠誠?誰說狗最老實?誰說狗是主人的幫手?這不,自己剛睡了一會兒,白雪就不知跑哪去了?”“忠誠”好像是白雪頭上的一頂帽子,可以隨時把它從白雪的頭上摘下來。誤會也就接踵而來了,晉商開始惡毒地想象白雪的離去,懷疑他的忠誠,甚至想“把白雪的皮剝了,做成狗皮褥子。”然而抱著一個“忠誠”的空殼的晉商感到不能自已的空虛了,于是產生了這樣的幻覺:“一路上晉商每每將哪一只羊子看成了白雪,然后白雪又變成了真真切切的羊子!”會思考是人類高于其它動物的優長,但會思考也會給人類帶來忍受名、實撕裂的痛苦。幸好還有夢,在夢里忠誠的“名”又重新回到了白雪的頭上,“他的白雪只在他夢里,一次次地咬醒他。”夢里的白雪反而比晉商清醒時的白雪更真切,清醒時的白雪已經被他恨成了一張皮,這樣的反差直讓人有“周公之夢為蝴蝶歟?抑或蝴蝶之夢為周公歟?”的幻夢感。由此帶給我們的思考是,夢境與現實哪個更接近事實真相呢?小說開頭說“晉商睜開睡眼”,他真的醒了嗎?思考真的會讓人清醒嗎?晉商的睡夢不是更接近那個鮮活的白雪嗎?
三年來“忠誠”名與實的分離一直折磨著晉商,對于白雪,他的心理總是處在欲迎還拒的交鋒狀態。而當他再去蒙地,“飄到了那年秋天打盹兒丟元寶的地方”時,“他分明看到樹下枯草叢里的一堆白骨,他分明看到了他罵了無數次不忠誠的白雪,他分明看到了他的只剩麻線的褡褳,以及將白骨隆起的兩個銀元寶。”他頓時明白了:忠誠不是白雪頭上的一頂帽子,忠誠是白雪那插入泥土中的肋骨,是白雪那如一座殿堂的大梁般高高撐起的脊骨,和白雪那回望東方翹首期盼的頭骨。至此忠誠的名與實合為一體,定格在白雪那一堆依然保持著生前姿勢的骨架上,那是一個一面保護著主人的銀元,一面期盼主人到來的姿勢。“晉商不能自己,竟像失去親人似的,痛哭了起來,風吹過晉商不知道,天陰了晉商不知道,雨落下來了晉商還不知道。”他沒有了思維,忠誠便在他的痛哭中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他的心里。而當他哭醒后,大張旗鼓地為白雪蓋廟時,忠誠其實又離他而去了,忠誠變成了一個“頭帶翅帽,身披大紅開襟紅袍,袍服下擺直至神案之上,前足騰空,腳踩祥云;頭東尾西,頭部高仰,額隆起、眉弓凸、鼻挺直、嘴微張、下頜圓,似在遠眺,又似在下望,神態安祥。”的狗的塑像了。忠誠被固化成一個可以被眾人朝拜的實物的時候,也就是忠誠從人的身上抽身而去的時候。人們看似虔誠的朝拜,不過是更加證明著自已身上忠誠的缺失而已。為忠誠建廟把它物化神化的結果是我們離忠誠越來越近了呢,還是越來越遠了呢?
讀法三:“忠誠”如何被書寫
小說安放故事的時空是很模糊的,我們僅僅能從“銀元”、“舉人”這樣的詞語推測這是一個古代的故事。這種淡化時空的寫法本身卻呈現出強烈的暗示意味,它暗示了“忠誠”的超時代性和跨地域性。生活在當下的敘述者轉過臉去,面向古代書寫“忠誠”的姿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敘事策略。與古代相比,現代生活更加糾葛而繁雜,要在這縱橫交織的商品時代的密網中穿行,去探尋忠誠的話,無疑將是舉步維艱困難重重的。一旦敘述者把他的視角轉向古代,他就可以從容地講述自己的故事了。同時這樣一種背向當下的姿勢,正是一種無言的批判的姿勢。敘述者對忠誠的書寫本身所蘊含的當下批判性已是不彰自明了。
人物的出場也很有意味,先是晉商一個人,然后帶出妻子兒子,最后帶出眾多的香客們、一年一年一撥又一撥的山西的商賈們。而所有的這些人都紛紛聚集在神狗合一的白狗的塑像前,這一方面表達著對忠誠的集體崇拜,另一方面是否也表達著對人類的一種集體嘲諷呢——畢竟那忠誠的化身不是人而是一只狗。如果把沒有思想的狗看作是原初先民的一個像喻的話,我們還應該看到在這嘲諷的背后,有敘述者向著古代進而向著原初探尋“忠誠”的艱苦跋涉和良苦用心。這樣小說的內部就形成了一個,由今貫古的縱軸和由一人到多人的橫軸交叉而成的立體結構,在這樣的一個空間里如何安放“忠誠”的事,敘述者就留給了讀者。這樣的一個立體空間是無窮大的,因此讀者對忠誠的解讀也會是無窮多的。筆者不揣淺陋的解讀,不過是一次試讀,最多也不過意味著解讀的開始吧。
正像“愛情”是古老而新鮮的話題一樣,忠誠也是。最膾炙人口的忠誠故事莫過于與孔子并稱“文武二圣”的關公的故事了,關公那句“關某若知皇叔所在,雖蹈水火,必往從之。”的誓言,依然如黃鐘大呂不絕于耳,無論歲月怎樣的滄桑變化它也依然沒有被雨打風吹去。只要“忠誠”不是外在于我們的神話,而就是我們自己的話,那么人類存在一天,忠誠就會被書寫一天;只要“忠誠”不是一個干巴巴的名詞,而是我們自己的血肉的話,那么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對忠誠的書寫方式,也就有多少對忠誠的解讀方式。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