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雨天都是莫莫的節日,她披著頭發,肩上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胎記,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無比醒目。在細細的雨絲里走來走去,看得出那一刻她是快樂的,發自內心那種。
我喜歡她,雖然她獨自快樂從來不肯帶上我。
莫莫是我家的養女。當初父母以為生不出孩子,在孤兒院領養了只有4歲的莫莫。兩年后我出生了,莫莫成了多余的人。
我從不認為莫莫多余。她會替我把褲子的破洞繡上動物的圖案,她每天都要等我睡下然后逐字逐句檢查我的作業,只是我的母親和所有的養母一樣,將莫莫當成累贅。這也不能怪我的母親,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月,誰都沒有高尚的資本。最初母親只是若即若離地對待莫莫,后來就是不加掩飾的厭憎和打罵。
莫莫最愛的是下雨,在雨里走來走去,不管母親的咒罵。
一年一年,我和莫莫同時成長。莫莫成了一個瘦削挺拔卻蒼白孤獨的女子,我卻依然天真單純,心無城府。
我每次交了男朋友,都會帶給莫莫看。莫莫不會對我說行或不行,她只說,你覺得好就是好。我的男朋友見了莫莫都驚為天人,毫無疑問,孤傲的莫莫有種令人無法否認的美,不在意的,只有她自己。
我的父親是個古怪的人,抽煙喝酒賭博和母親吵架。莫莫成年后很少回家,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小屋里。父母不喜歡我老去莫莫那里,好像她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姐。而我喜歡莫莫,討厭家里壓抑的氣氛。
我認識了男孩輝,他是一個警察,是我所有結交的男孩里最體面的一個。輝也說莫莫很美,看她時眼睛閃閃發光。我預感到不妥,但仍希望我們3個能成為好朋友。莫莫不上班的日子就在家里看書。纖細的側影,淡紫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纖毫畢現。我買了零食進門,看見輝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
輝很英俊,小麥色的皮膚,壯碩的身坯,積極健康。他和莫莫,一個陰柔,一個陽光,但他們有說不出的相似之處,也許是同處一個空間的氛圍,也許是他們散發出來的氣息,拼接到一起,無端地有渾然天成的感覺。
我在心里反復籌劃,我想我和輝還沒到那種水乳交融的地步,現在退出是不是還來得及。
所以,當我在莫莫的屋外,聽到里面低低的啜泣聲時,我的心奇怪地非常平靜,我甚至輕輕敲了敲門。屋里的情景并不如我想象般難堪,莫莫坐在床邊,輝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只是莫莫的白色襯衣第一顆和第二顆扣子都解開了,而且,他們臉上都有淚痕。
莫莫和輝怔怔地看著我,我說,對不起。
秋天的時候,我上了大學。我仍然給莫莫寫信打電話,從不提起那個叫輝的人。
我重新交了男朋友,他叫小瓦,有清透的細眼睛和高分貝的笑聲,比我還要簡單明了。我喜歡簡單的男孩子,因為我很懶,不想去猜測別人的心思,所以我和小瓦很談得來。我們笨拙地品嘗了禁果,像兩個傻子一樣,彼此探尋對方的身體時,不合時宜地吃吃偷笑。
在此之前,找可以說一切都很美好。
我把小瓦帶給莫莫看過,莫莫照例不發表意見,但自從輝出現后,我覺得我和莫莫之間的默契就被打斷了,說不上來為什么。
我很久沒回家了,一回去就撞見父親和母親在吵架。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沒有消停的時候,以前莫莫住在家里,他們吵,現在莫莫搬走了,他們還是吵。
然后父親摔上門走了,母親的哭聲震耳欲聾,我真是煩死了他們那些破事。
小瓦忽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小瓦的聲音在話筒里聽著很奇怪又虛又飄,潔潔,你馬上過來,我出事了。
小瓦能出什么事?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學校上課。我來不及問原因,就準備沖出門。但是里屋傳來的一聲悶響阻止了我的腳步,我進去時看見母親暈倒在地上,閉著眼睛,牙關咬得很緊。小瓦的電話讓我急得要死,身邊是暈厥的母親。我只得給莫莫打電話,我在話筒里急急地沖莫莫嚷,去幫我看看小瓦。
母親的手里,捏著一本墨綠色的日記本,看得出年代已很久遠,那是莫莫的日記本,曾經被她東藏西藏,今天卻被母親翻了出來。
莫莫被送進孤兒院時,只有4歲,那天下著雨,莫莫臂上纏著黑紗,小眼睛定定看著一個方向,那天是幾月幾號莫莫忘記了,她只記住了那場雨。
莫莫在我家要做很多家務,母親的打罵她能忍,她害怕的是父親。父親的手滑過她那單薄稚嫩的身體,令她渾身戰栗。
父親在一個母親不在家的日子爬上了她的床,她的淚和嘶喊在黑夜里柔弱無力。
成年后的莫莫讓衰老了的父親害怕,他躲著她的眼睛,用賭博和酗酒來掩飾內心的虛弱。
我幾乎沒有力氣翻完最后一頁,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嘔吐。
母親已經流完了眼淚,她說,日記里說她還有個孿生哥哥,父母去世后,男孩子先被人收養了,他們一直失去聯系。
我馬上就想到了輝。是的,那眉眼,那唇形,那天在小屋里,莫莫解開襯衣的兩個扣,只是為了給輝印證她肩上的胎記。
我的痛楚在那一刻排山倒海。童年的莫莫,看母親牽著我的手,看我和父親頂嘴發脾氣,看我穿新衣服和玩新鮮的玩具,她在家里就像一個透明的影子,輕飄飄的,不發出任何聲音。我記起了學校門前的那條小河,每到漲水季節便沒過膝蓋,莫莫背著我,一步一探,像只小心翼翼的鶴。她在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一放手,把我扔下去?
莫莫一直沒有消息,小瓦也沒有消息,輝也沒有消息,他們好像都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
我再次見到莫莫時,她躺在醫院里。雪白的床單映著她更加雪白的臉,莫莫虛弱得像一縷輕煙。見到莫莫我只想跪下去,我握著她冰涼的指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
莫莫被一群流氓強暴了。她來到小瓦的小屋,屋里有四五個男人,小瓦被夾在中間,無助地看著她,全身血肉模糊。她要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莫莫被那群流氓撕扯的時候,小瓦只能哭。然后這個男孩無法面對這一切,他消失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輝也來了,我一轉頭,就看到他幾乎要爆裂的眼眶,他盯著床上蒼白的莫莫,然后給了我一記耳光。
莫莫是替我受的屈辱,小瓦在那群流氓的威脅下,要叫來的人是我。
我呆在屋子里,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我的父母,還有我,我們欠莫莫的,一輩子都還不清。我燒掉了莫莫的日記本,那些黑色的歲月,應該在火焰里被化為灰燼,燒不掉的,是我徹骨的疼痛。
然而莫莫卻挺過來了,依然蒼白,但按時起床吃藥和梳理頭發,坐在窗前,化石一樣凝固。我和她相對而坐,不說話,不聽音樂,像兩個古怪的修女。
莫莫有時會忽然和我說,潔潔,要好好的,我們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
這時我就忍不住流淚。
輝來了。我很怕他,怕他會忽然沖過來掐死我。然而沒有,輝比以前更和善,他坐在我和莫莫中間,低著頭,露出青白的頭皮,但終久熬不過這死寂,他說,聽首曲子吧,或者,唱首歌吧。然后他自顧自地唱起來,聲音又大又走調。他和莫莫,真的是孿生兄妹,都想把過去像布料上的皺折一樣撫平。
輝在一天下午忽然抱住了我。莫莫不在,輝用身體壓迫著我,嘴唇貼上來,我不知好歹地尖叫。輝粗暴地解我的衣扣,用大手捏住我細瘦的手腕。我哭了,我說,你放開我,你捏得我很痛。我開始自己解胸前的扣子,別說是身體,輝就是要我的命,我想我也會給他的。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像祭品一樣奉獻在輝面前。輝的表情像是要吃了我,沒有溫柔,沒有撫摸,汗珠從他額上滴下,淋在我臉上,我們混合了彼此卻依然陌生。
一切靜止了,輝甩了我一個耳光。
輝說,你可真賤。
鮮血從嘴角一滴滴淌下,弄臟了我的衣領,我看著輝說,你殺了我吧。
莫莫回來了,輝擁著我對莫莫說,我和潔潔,我們戀愛了。我看著窗外青灰色的天,又下雨了,莫莫的頭發沾了細細的雨絲,進屋來裹了一身霧氣。
莫莫問詢地看著我,我說,是的,我愛輝。
從此我和輝走上了一條詭異的戀愛之路,輝喝完酒后就會打我,下很重的手。而我愿意成全他,在他的拳頭下一聲不吭,我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救贖自己。
輝打我掐我的時候,表情猙獰而空洞,像要毀滅我,又像要毀滅他自己。我的身上有很多傷,一條一條,突起觸目驚心的疤痕,我看著這些傷痕,數著它們,像在數著自己的劫數。
我誠懇地對輝說,你殺了我吧。輝狠狠地說,你休想。
莫莫無知無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人打擾。但有時候她會問,你們真的是好好的嗎?輝摟著我說,是。
這個游戲,像一把鈍刀,細細將我和輝切割開來,我們萬劫不復,卻又無比清醒。
一天,輝又喝醉了,像往常一樣,他將我像捆稻草一樣蹬到墻角,然后扯住我的頭發往墻上撞。看著我沉默的表情,他忽然哭了,他邊哭邊說,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然后你被槍斃,我們就都圓滿了不是嗎?我摸著輝的頭發,我問,為什么要殺了你?
輝安靜下來,點了一支煙,我在升騰的煙霧中盯著他的臉,忽明忽暗。
陽光很好,莫莫在小屋里擺了許多的鮮花,姹紫嫣紅欣欣向榮真令人欣慰。莫莫坐在窗前,單薄的襯衣里,纖細的骨骼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我和輝,嗅出了與平常不一樣的味道。
莫莫的眼神比以往更空更飄。她說,輝,我是為了你才好好活著的。
莫莫又說,我們好不容易才兄妹相認,我想我要是撐不過來你也會垮了。
莫莫進孤兒院的那天下著雨,媽媽似乎睡著了,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可他們不讓她看,她在雨里看著他們把媽媽抬著越走越遠。莫莫說,我每次在雨里就能想起媽媽的樣子。輝,你能不能想起媽媽的樣子?
輝的表情木然。
似乎有若有若無的聲音從遠處緊一聲慢一聲地傳來,像汽笛。不,是尖銳的嘯叫。輝變了臉,他是警察,那種嘯叫他很熟悉。
莫莫忽然哭了,淚水一滴滴灑在她的衣領上。對不起,輝,你們都想對方殺了自己,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結束你和潔潔的瘋狂。
莫莫整天都很安靜,我們以為她不知道一切,她本來也應該不知道一切。可是小瓦的電話打給了她,于是真相被洞穿。那些流氓都是輝叫來的,輝的目的是想摧毀我,因為莫莫的恥辱,而向我的父親復仇。只是輝沒有想到,他安排的計劃,卻陰差陽錯地再次讓莫莫陷入災難。
莫莫無力拯救我和輝,她不要她愛的兩個人互相毀滅。
輝被警察押走的時候,莫莫走上前去撫摸輝的臉。莫莫說,輝,你出來后,也許不能當警察了,但沒關系,你還是我哥哥。
輝擁抱了莫莫,很用力,我站在他后面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戰栗的背骨。然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看我一眼。
小屋里剩下了我和莫莫,陽光沒有了,起了風,然后細細的雨絲灑下來,天地一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