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州日落區開車,前面五十英尺處,是一個四面都有“停車”標志的十字路口。一位老太太正在停車線上走過,看到我的車子開來,驚慌地高舉雙手,不停地左右擺動。意思我是明白的:千萬不要撞上來。
我減速,緩緩開到她的跟前,穩穩地停下,畢恭畢敬地讓她走過。看清了她的模樣,六十來歲的同胞,身子硬朗,看腿腳的輕快就知道。衣服相當臃腫,頭上裹著圍巾,還有陰丹士林布做的披肩。
對不起了,老人家,讓你受小小的虛驚。
邊目送她的背影,急急地走上人行道,邊猜想她的來歷:大陸移民,該是鄉下來的,在美國居住不到五年。她剛才做的下意識動作,是出于在國內生活多年養成的習慣,在那里,可能有若干開車人不管前方有沒有停車標志而橫沖直撞,路人為了自保而手舞足蹈一番,倒也不算多此一舉。
想下去便覺得,這個姿勢所含的“文化積淀”之豐富,老太太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沒有什么比之更能凸現國人的忍讓。對鋼鐵的畏懼,對速度的畏懼,對強權的畏懼,對任何摸不清底細的外力的畏懼,年深日久后,便有了固定的反應程式。
然而,這豈止是軟弱,難道不是抗議?
在鄉間的墟場,不多見的汽車和多見的手扶拖拉機,在籮筐與扁擔的八卦陣中肆無忌憚地穿行,路人以手勢來阻擋,不是沒有效力的。不過,在另外的國度,舉頭三尺沒神明,卻有一目可見的“停車”標志,那是威嚴的“法”的象征,比手勢管用多了。
再往下想,從中國的鄉村來到美國的都會,需要跨越多少道壕溝?我并不排斥土氣,我自己就是土得掉渣的人物。
且看農民式的節儉,誰說不是美德呢?可是,一位鄉親一面舍不得買每磅超過兩塊錢的肉,光買冷凍過的時效已過的雞翅膀。每天吃飯,非得待孩子吃完,才去掃尾。為了在自來水賬單上省,非不得已不洗淋浴;與此同時,他在餐館當廚工,沉溺于賭的老板一連三個月沒發薪水,他既沒發一聲抗議,也不跳槽,靜靜地等候人家良心發現,終于落得個竹籃打水。
我敢保證,你和老太太說道理,她不是不聽,但到過馬路時,手仍舊揚起來,不是她自己要揚,而是龐大的積習——說重了,是文化基因——要她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