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秋天的路口，有你

1

連寂走了很遠的路，一回頭，才看見那個跟蹤她的男生。她在秋天傍晚的涼意里，有些恐慌。可是，她看見他快步走過來，帶著一種風吹起梧桐樹葉時撲啦啦的勇猛，她知道自己是躲不掉了。

這是連寂轉學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二天。她被母親牽著手，到學校報到的時候，辦公室門口擁滿了人，嘻嘻哈哈地看著她。連寂從一個海邊小城來，她可以在海邊光著腳丫，瘋跑上一天，并隨了漁民出海的船只，到很遠的孤島上去，采集陸地上沒有的野果，偶爾也會有出沒的小獸，與她在灌木間狹路相逢。可是她都沒有怕過，她愛極了那些自然生長的樹木、飛蟲、野獸、魚蝦、貝殼，她覺得在其中，可以放任自己，像鳥兒一樣飛翔，親吻這些天然的生命。但當她來到這個總是被人的視線纏繞的陌生校園，她的心，忽然就如失去了翅膀，在半空里，有了無邊懸浮的慌亂與不安。

那時候已是深秋，校園里的梧桐樹，葉子已經落到一半，腳踩上去，有寂寞的響聲。連寂小心地踏在上面，跟著一臉嚴肅的班主任，走向新的班級。那群人跟隨著她的眼睛，風一樣不知去向，但連寂還是隱約地聽到，有一雙腳，悄無聲息地，在不遠處跟著，有時候以為沒有了，但不過是片刻，又撲打撲打地響起。

連寂站在講臺上，微低著頭，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介紹自己。自我介紹的時候，她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又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她想要側頭去看，卻聽見下面有女生嫉妒的聲音傳過來：看，那么驕傲，連瞧都不瞧我們一眼，長得又不是多美，有什么了不起!

連寂在這些嘲諷指點里，忽然想要飛奔到已經遠離了她的孤島上去。

連寂在校園里的第一天，沒有和一個人說話。她的同桌是個唧唧喳喳的小個子女生，戴著眼鏡，上課的時候嘴里都不肯停歇，但與連寂，她卻始終保持了一份疏遠與淡漠，似乎，連寂的到來，多多少少讓她有些不悅。

但連寂并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她整個的身心，依然漂浮在這個生疏的城市里，始終，找不到可以停留的海岸。

連寂原以為自己是一粒沙子，無法融入這個堅固的集體，亦不會寬容地打開外殼，將什么人接納進來。可是，她還是被一雙來自隔壁班的眼睛，給不經意地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屬于一個面容憂郁的男生。而那個男生，此刻，正一步步朝連寂走過來。

2

在那個深秋的黃昏，連寂認識了跟蹤她兩天的離航，并在離航的第一句話后，就知道，他們可以成為心靈息息相通的朋友。

離航說，連寂，我很喜歡你眼睛里大海般的藍，還有你的頭發間飄散出來的海水的味道。

離航幾乎每年暑假都要去海邊的外婆家寫生。他熱愛繪畫，并對藝術有獨特敏銳的感知力，所以他在辦公室門口，看到連寂的第一眼，便能夠確認，她來自海邊的城市，而且，是那種生命力旺盛熱烈的海藻，所以，他才能嗅著淡淡的咸腥的味道，跟蹤著她，并執拗地要與她相識。

連寂跟著離航，度過了最初的被人刻意疏遠的時光。離航帶著她，在周末的時候，一條街一條街地逛這個古老又新鮮向上的城市，并用他藝術性的解說，將這個城市的美，一點點地注入連寂的心。連寂問離航，為什么你這么熱愛這個城市，離航說，因為我遲早會離開它，就像你離開深愛的海邊小城一樣。連寂常在這樣的話里，涌起無限的感傷。連寂想起自己離婚后不肯再相見的父母，想起離航剛剛去世的外婆，想起自己依戀的海島，她突然很想問問離航，那么，我們是不是也遲早都要分開？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問，怕問了，一切的美好會真的立刻消失掉。

沒有人知道連寂與離航在周末的行蹤。離航在校園里，是女孩子們追捧的男生，常常會有外班的女孩，將情書直接送到他的面前，或者攔住他，索要他的畫。連寂因此在校園里遇到離航，便假裝與他不認識。她并不會因此而覺得孤單，反而為這份隱秘的情誼，能夠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安靜地綻放，而覺得欣悅。

連寂喜歡在課間操的時候，用無聲的視線，與站在不遠處的離航，默默交流。她站在操場上，看著淡藍的天空，便會想起與離航在一座山上，畫下的一朵被風吹落到山脊的無助的云彩。她還喜歡從走廊里，裝作漫不經心地經過，而后一側頭，與離航相視一笑。有時候兩個班一起上體育課，離航的球，總會不經意地滾落到連寂的腳邊，連寂就回踢過去，離航會大聲道謝。

離航尊重連寂的這份故意的疏離，他是個隨性自然的人，能夠懂得連寂的這份情誼。但，還是有人將流言紛紛揚揚地遍撒開來。

3

離航要介紹連寂加入學校的繪畫社，有人便不同意，說，她那點可憐的繪畫基礎，怎么有資格加入？況且，你離航再怎么是社長，也得聽聽成員們的意見吧。離航沒有與人爭辯，照例將連寂的名字加入進來，并在很快到來的一次近郊寫生聚會中，將她介紹給每一個人。

社里仰慕離航的女孩子，無一例外地將連寂當成了潛在的敵人，不僅排斥她，而且當眾給她難堪。一次大家一起寫生，離航不過是指導連寂時間長了點，便有旁邊的女孩子，在離航轉身走后，嘲弄地笑道：那么簡單的色彩，都涂不好，干脆先去參加個小學初級班算了。連寂的眼淚，當即要落下來。可她還是強忍住，沒有哭。她不想讓離航擔心，就像離航從不給她任何壓力一樣。但離航還是看到了，他一向是個成熟自制的人，但那次卻發了火，一直到那個女生，向連寂道了歉。

幾乎是全校，都知道驕傲的離航只肯對連寂一個女孩子笑。而那些暗戀離航的女生，便開始從隔壁班的門口，轉到連寂班級的窗口，一臉挑釁地看著她，說嘲諷的話給她，還會寫匿名信，說你除了來自離航喜歡的海邊，有海水的味道，還有什么能吸引住那么優秀的離航，才華，成績，還是容貌？

連寂在這樣一次次的傷害中，想要逃離。卻是離航，將她攔住，說，連寂，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可以輕易被流言打敗的女孩，就像海藻永不會跟隨魚蝦們隨波逐流，一個人豐富純凈的靈魂，是永遠都不會被人傷及的。

連寂懂得這些。她先是失去一個幸福的家庭，又離開以為會終生守護的大海，且在尋求一份友情呵護的時候，被人這樣苛責，卻并沒有怎樣抱怨，反而因為成長中這橫生的枝杈，而對幸福的體悟愈加深刻，并因此心生感激。

可是，連寂更想讓離航知道，她如此珍惜他給予她的這份情誼，以至于想要放棄，才能不讓離航覺得負累。

在她還沒有說出口的時候，一場意外的風波，卻讓這句話再沒有說出的必要。

4

是繪畫社的一個女孩，不知是出于嫉妒，還是一時沖動，竟將一封寫給離航的情書，匿名貼到了學校的宣傳欄上。而這封信，又恰好被當日路過的校長看到，怒氣之下，校長下發了處分離航的通知，并責令離航寫檢討書，在全校大會上當眾宣讀。

通知貼出來的時候，連寂就知道離航不會寫檢討，更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宣讀。但她還是在放學的路上，等在拐角處，攔住離航，問他，能不能委屈自己，接受這樣不公平的處分。離航看著連寂，說，連寂，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為什么還要再問？我寧肯轉學就讀，也不會當眾道歉，因為，我沒什么歉可去道。

連寂的眼淚，嘩一下流出來：可是離航，我不想與最好的一個朋友分開，也請你，不要讓我再一次面對這樣的恐慌。

那是一個接近冬日的黃昏，馬路上的行人，都緊著外套匆匆趕路。桐樹的葉子已經落光，在路上，隨了風嗖嗖地跑著，去尋找一片可以安放自己的泥土。而離航，拉起連寂的手，在寬闊的馬路上飛奔。

連寂，我們依然在一起，你聽，風都追不上我們。

連寂在離航的高喊聲里，微閉上雙眼，勇敢地跟隨著他，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永遠都不必再擔心，會丟失了來時與要去的路。而她與離航的友情，也不會被時間，遺忘在某一個冬日，無法尋到來年春天繼續成長的根。

離航很快就在父母的幫助下，轉學去了鄰城的一所藝術高中。他在那里，依然是很出色的男生。他在MSN上給連寂留言:連寂，你瞧，我們的友情，在這里可以暢通無阻，再有一個秋天，我們就能在大學里相遇了，所以，一份情誼，即便是離開了，也不會枯萎，它在我們的心里，會有明亮的天空，和寬廣無邊的海岸。

這是連寂與離航相識的第二個深秋。它即將過去，但并不會成為回憶，而是載著溫暖連寂的那份情誼，走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到下一個可以與離航相遇的秋天的路口。

連寂終于明白，分開的，不一定會失去，就像她其實并沒有失去父親，也沒有失去海島，更沒有失去生命中曾溫暖過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