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美國一年,每次看到蔥,我就想起母親的一句話,她說:“和尚不能吃蔥,不然會想女人。”說這句話時,她就坐在我對面。離臺最后一晚,我在忠孝東路有名的“古早店”訂了一桌四人晚餐,同行的還有未婚娶的妹妹弟弟。
母親是在蔥爆牛肉上桌時,紅著臉說了那句話,有一點(diǎn)正經(jīng),也有一點(diǎn)閑談。我們都莞爾不敢直視對方,一時心跳加快了好幾下。誰都沒有想到她會冒出這句話來,我的直覺是她從廣播的佛經(jīng)講座中又聽到一項(xiàng)知識,借此信口說給我們聽。但這一說,大家都有點(diǎn)猶豫了。我們既未婚娶,也沒有男女朋友,吃了這一大把蔥,今晚該怎么辦?
尷尬中,我率先夾起一塊牛肉。那肉母親自然是不吃的,她茹素十多年了,守戒十分嚴(yán)謹(jǐn),她是受到佛學(xué)精舍的啟發(fā),定意戒殺生,法自然,心向極樂世界。在我看來,她是一生都要這樣茹素了。可我把蔥吃下口時,心底竟默默想起母親的情事。
“母親為什么要說那句話?”
“她是在暗示什么嗎?”
她是希望我們禁戒淫念,或者說她也有情欲的拒絕?
我身為一名長子來想母親的情事,算不算逾越常理?
我困惑,當(dāng)下抵擋了那思想。及至回美,不禁又想起,母親曾有意無意地問我:“如果我再婚,你會同意嗎?”那是父親去世后不久,她正在梳發(fā)而見到我時所問的。我面對這樣直接一個問題,竟只淡淡回了一句“哦”,就轉(zhuǎn)身離去。過一段時間,她又問我這問題,盡管她問時有一種試探的笑意,但這次她是要我正面回答她。我心潮涌起,思緒糾纏,低頭囁嚅說:“好啊!”
她卻告訴我:“跟你開玩笑的。”
我其實(shí)不喜歡這樣的玩笑,而我也知道,玩笑之中有真理,母親才45歲。她嫁入我家18歲,隔年生我,27年后,父親往生。如今算一算,她守寡將近十年了。這十年,她撤出大房間,丟棄雙人床,僅帶一個小梳妝臺,一個人睡在小房間的單人床。那房間是從前我們孩子們的木板通鋪,隔著一層薄薄夾板,可以聽見他們夜晚在造愛。那吱吱動搖床板的聲音,激發(fā)我的荷爾蒙,撞擊我的成長,也旋開我對人生最難言的一種領(lǐng)會。
食色性也。人生,終究不過是飲食男女!
諸姨中有的分居,有的家庭暴力,有的喪偶后情史不斷,有的相親屢次失敗,母親是大姊,平日開化勸導(dǎo),常離不開一句話:人生就是這樣。可她自己呢?她也還有后半生,有不吃蔥的肉身,有午夜夢回的愛欲逼迫。而她也就是這樣嗎?我應(yīng)否勸她再婚呢?
臺灣清晨,母親誦經(jīng)被我打斷。“阿彌陀佛,你好!”她拿起話筒答話,那聲音爽朗自信,仿佛總是在說,她后半生,是要長伴青燈啊。
“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