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歲那年,病危的外公正在做人世間最后的彌留。家人因為外公平素寵愛我,讓我到屋里說幾句寬心的話,我走到外公身邊,好奇地問:“外公,你是不是就要死了?”外公喘著粗氣使勁點點頭,然后說了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梁上掛的籃子里還有水果,拿給他吃。”
長大后因為這件事我一直很內疚。外公最后想交代的一定不是這個,或許他還會拿出一把筷子讓我的五個舅舅折,或者他還想高度概括一下自己的人生經驗,可惜都被我這不懂事的家伙打斷了。
從理論上來說,我們都會有這一天,并且希望把這話說得體面,讓后人能記得,可是這件事往往是無法準備的。我的伯父是個俄語專家,既在外交部當過翻譯,也曾下放農村教過書,可以說一生波瀾起伏。退休后有天中風被送進了醫院,他的老朋友來看他,問他還認得出嗎,他一笑說:“老李啊,你還真以為我得了什么大病了,我怎么會認不出你。”說完就再也沒有醒來。這讓我想起《美國往事》里主人公的小伙伴在中槍那一刻說的:“我只是滑倒了。”
不過很多人還是有機會清醒地說出自己的臨終感言,比如蘇格拉底,他可以從容地說:“分手的時候到了,你們活,我去死,誰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丹東說:“生命對我是一個負擔,誰要奪去,盡管讓他奪去好了。我自己早就希望把它甩掉了。”托馬斯·莫爾對砍他腦袋的劊子手說:“我的脖子是短的,好好瞄準,不要出丑。”
不管他們是怎么樣的結局,我覺得他們總歸是說了自己想說的話。人生莫大的悲哀就是連臨終感言都被預先設定好。比如我讀小學時,老師們就幫我設計好這樣的話:“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我覺得這話固然很高尚,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說點別的什么。
耶穌在臨死前悲喊:“我父我父,你為什么離棄我?”這話就很真實也很感人,它的震撼力遠遠勝過道德告誡。
在公元249年的亞歷山大城,有個叫洛朗的基督徒因為信仰的問題被判處火刑,當時的皇帝德西烏斯在一邊等著聽他的臨終懺悔,誰料在人肉燒烤進行到一半時,他忽然對皇帝說了自己的臨終感言:“喂,下面都烤煳了,該翻個身了。”皇帝由此被嚇得神經錯亂。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8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