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何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和所有適齡的孩子一樣上中學了。母校是海拉爾鐵路中學，這是當地鐵路局所屬的最高學府。當時的海拉爾市對我來說沒有電視、沒有電話也看不到書報雜志。唯一的信息來源是收音機廣播，唯一的對外聯系是兩條長長的鐵軌。日俄時期的磚房、石屋、土路，配上游牧民族的氈車、牧犬和羊群，貧困、簡陋、單調的生活以及井底望天般的對大千世界的想往和追求，就是我們那些原生態內蒙古草原小鎮上的童年。

四十年前孩提事，泥爪斑斑記憶全。

這一天，關老師走上講臺，腋下夾著教學用的木制量角器和圓規，在粗糙的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字“幾何”，說“這學期我給你們開新課---平面幾何”。臺下當場有人接茬：“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關老師說：“我講的不是你的人生幾何，我要講的是古希臘大數學家歐幾里得的平面幾何。”于是，“歐幾里得”這個不知所云又終生不忘的名字就成了我們這群十三歲孩子心目中繼馬恩列斯之后的第五個外國名人，知名度遠遠超過我們后來所知道的牛頓、瓦特、阿基米德和愛因斯坦。我對自然世界的認識以及人生的起步，從此沿著圓規和直尺的規劃和指引不斷地延伸和展開。

那時候的海拉爾鐵中教學條件極其簡陋。記得當年我上初一的時候，全班51位同學只有25張雙人課桌，我本人擔任班長期間，坐在兩列桌椅通道的最后面靠墻處，放一把椅子，兩桌之間搭一塊橫板，就這樣讀完了初中。

但那個應該列入改善貧困教育條件的學校，更激發了我們對世界的求知和渴望。單拿幾何為例，課本中講的那些基本定理定義和作圖題，再滿足不了我探尋知識奧秘的饑渴，課本之外不得不央求老師再找幾道題給我做做。偶爾借到了許純舫著的《平面幾何學習指導》，立即通讀了全書并做完了全部習題。又按照書后列出的平面幾何叢書目錄和價格，把零錢換成郵票寄信給叔叔阿姨，信封上寫著“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郵購部”。期盼之中所求之書竟然從天而降，那感覺真是天恩浩蕩，洪福齊天。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又陸續郵購到別萊利曼的《趣味物理學》、《趣味數學》、《趣味力學》叢書，以及蓋莫夫講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從一到無窮大》（此書幾十年來讀過無數遍，引人入勝，仍似懂非懂）。知識的寶庫天門洞開，內蒙古小鎮豁然開朗。敖包山下，綠草茵茵，伊敏河畔，清流泊泊，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男孩像苜蓿草一樣瘋長起來。學過的、作過的、記過的零星紙片在書包里、課桌里、抽屜里隨處都是，但其中總有些自認為帶給我極度喜悅的，珍珠般燦爛的知識亮點，舍不得順手拋開。于是，胡亂找來一些筆記本，分別寫上歪歪扭扭的《幾何》、《代數》、《物理》、《文學雜記》，《無線電知識》等，分門別類地錙銖積累，奉為神圣。那真是積沙成塔、集腋成裘的快樂少年時代，我自信那個時代求知欲帶給我的樂趣遠遠超出現在孩子們積攢壓歲錢和游戲光盤的喜悅。

但我還是最鐘愛歐幾里得幾何學。我搜刮到了所有我能夠到手的幾何書籍，做遍了書內所有的難題。在我的記憶中，有些題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才能冥思苦想做出答案，但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放過一道沒有解出來的難題。于是，將這些自認為精彩的難題精挑細選、簡明扼要地記在筆記本上，標出上中下三類難度系數，帶在身上，欣賞把玩，不期然竟有整整150道！

隨后是文化革命，下鄉插隊，進京上學，出國讀博。度過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再回家鄉看看，家鄉已經大變樣。大路樓房，網吧話吧，母校擴建得不認識了，生活變化得超出了夢想。別夢依稀，四十五年易過，偶

然在中關村海淀圖書城看到燕曉東編譯的《歐幾里得幾何原本13卷》，當即請回家中，如獲至寶，如見真佛，匍匐書前，頂禮膜拜不已。又找出我少年時代的手跡，呈獻在大師面前，以示虔誠。再仔細端詳歐幾里得大師的圖形，面對兩千年的時空隧道，看到癡迷處，一切盡模糊。古希臘數學大師在這里熱情洋溢地清理著混沌世界，辨析著宇宙乾坤。只覺得整部巨著充滿了邏輯演繹，詩詞歌賦，哲學睿智，宗教情懷，浮現在眼前的說不清是幾何知識還是社會人生。

經不住友人攛掇，請了兩位名校數學研究生幫助整理，一切依照四十五年前筆記的順序原題、原圖、原解、原著，刻板付印。即便當年的有些題解記錄，過于簡潔跳躍，有些標記出自孩童之手，不盡合規，但自信準確無誤，遂保持原貌，不做增刪。又恐單薄，由兩位數學家添加趣味知識以做點綴。本人又尋來名詩佳句，以做大旗。感悟之中，斗膽注釋幾句“人生平面幾何”，散落其中。這本小冊子如今擺在讀者面前，既可使吾輩在歐幾里得大師眼下班門弄斧，不自量力；又可讓當今少年才俊與我莫逆忘年，故地重游；成年人官場商場忙碌之余，飯飽之后，也不妨小試身手，游戲人生。

如今年過五十，應知天命，再讀曹孟德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免常嘆“有多少少年可以重來？”如果我有選擇，我愿意“Everything for thirteen！”

還是忘不了，在《論語》開篇的首章首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作者系中關村科技園區管委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