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學張從收發室里拿來一打子信封在班上分發,我埋頭繼續我的詩歌創作。“君子,有你的信,竟然是省重點高中寫來的。”我抬起頭,有些質疑,我這個成績平平的人,怎么會跟重點高中有啥聯系,在疑惑之中將信封看了又看,字跡清秀,象個女生,卻想不起是誰寫的。
同桌一把將信封搶了去,她在教學樓的走廊上到處亂竄,大聲嚷嚷著,似乎在為我炫耀什么。我明白,在我們這所女子中專里倘若能收到省重點高中來的情書,那可是一件值得顯擺的事。我沒覺得這是封情書,所以就隨她去,自己又埋頭融入詩行里。
“君子,我能叫你君君嗎?我覺得這樣親切些。
我寫信的時候是春天,如果我能夠鼓起勇氣將信寄出的話,那么你看到它的時候該是夏天了,吃過夏圓子了嗎?前年野炊時你做的夏圓子聽說特別好吃,可惜我趕著去山上幫你摘桃花,沒吃上這口……”,同桌讀到這里忽然停頓了,她撓了撓頭,臉上泛起紅暈,我起身遞過去一本字典給她,她扯著我的袖口愧疚地笑著,見我沒啥異樣又湊到我耳邊說:“君,不好意思,沒想到這真是封情書,我不讀了,對不起,你拿回去吧。”
同學們一片嘩然,幸好上課鈴響起,禮儀老師拿著綬帶已站在門口。上課的內容極為枯燥,就是身披綬帶學習迎位,我們總覺得這樣的課程不該是司儀所學的,我自然也是給自己的三心二意找了一個正當的理由。我個子高,列隊都站在最后一排。同桌從口袋里拿出那封信給我,我將身子埋在隊伍里,偷偷地繼續往下看,腦海里搜索著前年的野炊,真是該死,我忘記了是誰給我摘了許多桃花,只記得有一位叫煦的男生端給我一碗梅干菜燉肉,之后我管煦叫哥哥。
“從那以后我總奢望著能有你做的夏圓子,記得班主任說你做的是帶著江南口味的圓子,細膩潤滑,象飲了一口山泉水。
看到這,你大概猜出我是誰了吧?我想說的是,你還好嗎?春天,我路過體育館,聽到你的聲音從主席臺的大喇叭里傳出來,播送的是一首你自己的詩歌,情感真摯,老實說你不適合寫詩,該寫散文才對口,因為你不能將自己細膩的情懷給簡化了。我在那聽了一上午就返校了,在路上迎面看見你放學,騎著紅色小自行車,我卻沒敢叫你,羞于啟齒,后來我很懊悔。
對于詩歌與散文來說,我倒特別鐘愛初中課本里的《愛蓮說》。若干年后,君君,你會是那般不染纖塵的蓮吧?我相信你會的。
——摘桃花的稻草人 寄語”。
天,這該死的稻草人,怎么就不敢寫上真實姓名呢!我把信揉成一團順手塞進口袋。那節課,我竟然穿著高跟鞋摔倒了,這是第一次摔倒,窘的很,腳也崴了。
(二)
之后的好一段日子,我活脫脫是個瘸子。出不了板報,做不了體操,就連下樓小解也是同桌背我去的,我憤恨這個膽小如鼠的“稻草人”讓我一時失去心志。我陪同桌坐在校園的草地上,聽她傾訴初戀的味道,有些不解,卻更有些好奇。草地后面是一個小山包,上面有老師種著的植物,春天也結著草莓,田地里插著一支竹棍,上面套著一個紅色大塑料袋子,那是一個假人用來嚇唬鳥的,其實那些草莓大多是學生偷摘的,我也去過三兩回。常在想自己是只鳥,來這里覓食,會不會先啄去那只紅色大袋子。
“腳崴了,我更希望自己是只鳥,有翅膀可以飛越山河”,我這樣告訴同桌。說話的時候一陣微風襲來,吹亂了我的長發,同桌在我的頭上拍著,“蒲公英都到你頭發上安家落戶了,瞧瞧,多有趣,你哪能是鳥啊,簡直就是鳥巢嘛”,她說這話的時候,樣子特別純真,天真得象個幼童。
為了證實自己的好奇心,其實更是想一解腳崴之氣。我開始回信給那個討厭的“稻草人”,信上大致就是嘲笑他的怯懦,還有嚴肅地批評他的信擾亂了我清凈的心湖,害得我三個月一直過著瘸子般的生活,我告訴他,我很臭美,在乎自己走路的姿勢,我甚至還恐嚇說他這下死定了,我會恨他一輩子。很快,我收到了他的回信,我推算他是收到信就立即回信的,信里沒有回答我的任何問題。只是他老喜歡跟我提那篇老掉牙的《愛蓮說》,真是個不懂情趣的“稻草人”,即使我還不懂什么叫戀愛,但我想絕不會愛上這樣一個木納的男生。
同桌鼓動我畫一幅畫,彩繪水蓮,隨信寄出。除了畫讓人覺得美好外,我寫的信滿篇是刁鉆地譏諷,我重復地嘲笑他連自己的名字是誰都不肯敢告知。我騙他,我愛上了筆友,一個同樣座位號是28號的警校學生。其實那是我同桌的筆友。
這一次,稻草人有些日子沒來信了。也許是被我刺痛了自尊心,也許他本就是跟我一樣啥也不懂的大男孩。不知不覺,每天跑到收發室里幫同學帶信的活,被我承攬了有半月有余,說不清原因,我只是想去,但我肯定不是為了同學張。
(三)
秋天,我又收到了他的信。厚厚地,一掂量就覺得是一本書。拆開一看,書的封面是一朵隨處飛揚的蒲公英,書名叫《飛到天涯海角》。這是我第一次看課外散文,卻入了味,它代替了詩歌,一行美妙的句子,一個寓意深刻的結局都讓我心情舒暢,在那樣的文字世界里,我的心在飛揚,片刻也不曾停歇。有時我也想自己能否也停留在某一處草野,象個稻草人一樣孤單地站立,在星羅棋布的夜空下,聆聽蟋蟀與溪水的對鳴。
“君君,闊別的日子你要多保重!送給你一本散文集,希望它能代我陪著你,我的學業很緊張,希望你有了它就不再想念我,也不再覺得形單影只,更不會留給其他男生追求的機會吧!
前幾天,我偷偷跑去你的學校,乘門衛大爺去打水的時間我溜進了你的校園,坐在你信里提過的草地上,看到紅色袋子扎著的假人,也看到了飛揚的蒲公英,只是比春夏少得多,不過我想她們此時該是黃昏盡美的時候,我也想像著你的長發,該是她們離去時最留戀的地方。我給你個許諾,我考上大學后,就會告訴你我是誰,我是多么喜歡你,這幾年每時每刻都不曾變過。我也相信,你是喜歡我的,不是么?等著我!”
這個摘桃花的稻草人似乎忽然勇敢起來了,不再那么含蓄,也不再那么羞澀了,他怎么就忽然這樣開了口?同桌斷言這是他怕失去我,怕我的芳心暗許,他失去了機會。我贊成同桌的觀點,心里美美地,回家的路上,我猛踩著自行車,象飛起來一樣舒暢,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我只覺得被人這樣愛著是一種美美地甜蜜。
這封信我夾在日記本里,信紙和信封保護的完好如初。在每個夜讀的晚上,我都會捧起這封信來默念,清秀的字跡都印在了腦海里,在書法課上,我的心沉靜下來,他的字跡便在眼前浮現,我就照著寫,雖然不是規范的鋼筆字范本,但我卻第一個做到了老師說的“背帖”技術,直到冬天的某一節課,我竟然達到“忘帖”的境界。我的字簡直能以假亂真騙過同桌的眼睛,不過我自己知曉,他的字更柔和,我的字更張揚。
我想象著這個“稻草人”該是個內向的人,站在一個地方盯著一塊濕土都能楞上半晌。想起這,我會偷笑,笑他木納的性子中透著幾分可愛。我也常在笑自己是個外向的女生,飛揚的性格,追求新奇的心靈,我們該是般配的,因為我們可以互相填補遺漏的生活色彩。
(四)
在互相勉勵與祝福中,我們度過了漫長的冬季。一樣地書信往來,一樣地思念遐想。春天,我看到校園的草地里盛開著黃色小花,晨綻暮收,象一個個美目盼兮的姑娘,在羞澀地等待心愛的人前來一訴衷腸。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野花,我采了許多,制成了標本,過了塑后做成一張別致的書簽,里面摘抄了我獲獎作文里的優美句子,我將書簽全都寄給了他,一共是31張,我希望,我的這份情致每天都能潤澤他枯燥的課文。
這些書簽只有三種顏色,綠葉小黃花,白色的紙,綠色的字。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顏色,里面有美麗的夢想,更有溫暖的歲月,他說那花就是蒲公英,花開過后,白色的須從花蕊中張開,隨風飄曳,浪跡天涯,自由的愛情任由她在天涯海角抒寫,就是稻草人干癟的懷抱,她也會留戀不已。從那時起,我的筆名就改成了蒲公英。
一個夏夜,按“稻草人”信中約定相見的時間與地點,我準備赴約。因為我們都快畢業,次日他要參加高考,我以為我們的愛情可以開始展翅高飛,我以為我可以大膽地拒絕異性的追求,理由就是我已名花有主,我的他是省重點高中的尖子,考上了XX名牌大學。
我穿上一條白底有綠葉小黃花的裙子,那是我早就備下的裙子,就為了見他。我披著長發,想象著他的手在我的發絲里穿過,想象著他也許會輕輕地牽著我的手,我們漫步在幽暗的小道上,象個大人一樣彼此約定。一路上,深呼吸了好幾次,我的心就揣在了喉嚨口,我心中想了許多的潛臺詞,我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跟他打招呼,我覺得我是個外向的女生,該有我來打破僵局才是,可我卻發現嗓子眼里只有顫抖的氣息流過。
穿過林蔭小道,繞過一塊石碑,來到一座小石板拱橋上,遠遠地,乘著月光我看見他就站在那里,背對著我,個頭跟我差不多高,我安慰自己,男孩長個兒遲,畢竟才比我大一歲,他還在發育,以后會長高的,畢竟他才19歲。
我快步過去,站在他身后,雙手捂住他的眼,他轉身大笑。我木納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想過多少潛臺詞,卻沒有一句能用上,想過多少逗他開心的方式,卻真的一種都不合適,幸虧我只選擇了捂住他的眼睛。
(五)
“哈哈,蒲公英,稻草人給你的驚喜,意外嗎?你在學校里可是出了名的才女,有多少人想追求你,有多少人想用稚嫩地愛情來玷污你的美譽,作為你的忠實FANS,我怎么能不挺身而出呢?我想過用很多方式來解救你,可是我覺得這招最靈,怎么樣,你該怎么好好謝我啊?”
聽完稻草人的話,我轉身就走,羞愧難當,眼淚與裙袂一起飛揚。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原來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原來稻草人只是同桌使出的小計,她戲弄了我的感情,讓我愚蠢地穿上了皇帝的新裝。我討厭同桌!從這天起,我沒有跟同桌再搭過話,她問我怎么不想聽她仔細解釋,我說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會對一個沒有感情的稻草人浪費青春。
九月,是大學開始的日子,送走了許多同學,也包括那個叫煦的男同學。
一個晌午,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蒙頭大睡。在我家樓下,一個大個子的男生大聲地喊著“君子在家嗎?我來看你的。”我從夢中醒來,睡眼惺忪卻依然能聽見窗下的呼喊,我掐了一下胳膊,確定不是做夢,就蓬頭垢面地沖下樓,他告訴我,幫我同桌寫信的是他,他就是那個讓我傷心的“稻草人”。他說除了第一封信是假意的以外,其余的每一封都是真心實意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說臨別時來跟我賠不是,他希望我能給他三年的時間,他要用這三年時間來完成學業,還得用這三年光陰來獵取我的芳心,他問我可還有機會?我尷尬地捋著自己的亂發,腳趾使勁地趿拉著拖鞋。
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見面。羞愧難當,可笑至極,卻又覺得分外的美麗,我忽然放聲笑了出來,我笑他這個“稻草人”早已闖進蒲公英的心房,卻渾然不知。那天我覺得自己其丑無比,可他卻笑著說那樣的我真美,淳樸自然。我聽到他的笑聲爽朗的很,一點兒都不木納,我的心情成了有趣的瘸子,七上八下的在踱步。
北上的列車帶著“稻草人”消失在我的眼線里,我和同桌攜手走在夕陽下,她親切地叫我“蒲公英嫂子”,我一陣羞澀埋頭扎進蒲公英的草地。那片田野里,老師做的假人不見了蹤影,我想那定是一只鳥兒,與我一樣的鳥啄了去。
(六)
工作一年后就面臨企業改制,那時我及時地交了個男友,相親認識的,他對我很照顧,但給不了我諸多浪漫情懷,他更看不懂我的文字,他只是個由我性子的男人,媽媽說那才叫會過日子的人,我決定嫁給他。但在我的心里,依舊沒忘記“稻草人”,我只是在躲避他,因為我配不上他,原因很簡單,他是名牌大學的尖子生,而我是一個小國企的下崗工人。
時隔十年有余,稻草人早已定居上海,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在那個寒假,他滿世界找不到我的蹤跡,就淋著上海的冰雨向她訴說我們的愛情,她攬過他的腦袋,用自己柔弱的肩膀給了他撐起一片愛的晴空。我想,我的愛太輕薄,在愛的份量上已經輸給她了。
他們的孩子即將出世的時候,我順路去探望他們。我問他,無論男孩女孩乳名能叫“蒲公英”嗎?他沒有作聲,而她卻一口答應,臉上浮過一片悅色。我妒忌她,但我更想祝福她!
離開他們幸福的小家,我踏上南下的列車,在車廂里我看窗外山花爛漫,將MP3戴上,那首原創民謠《稻草人·蒲公英》在我耳畔盤旋輕舞,我握著筆寫下了我的這個故事,我在猜想,寫這首歌的人是否知曉我曾經那美麗的青春悸動。
編輯:楊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