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是密封廠新來的女工。她長得很漂亮,漆黑的眸子像黑亮的煤火一般,看一眼就能烙到人心上。但阿南有個怪癖,不管春夏秋冬,她的頭上一直都戴著帽子。起初大家認為阿南畏寒,可到了夏天,車間里女工們揮汗如雨,阿南依舊戴著帽子。帽子緊緊地裹住了頭,一根頭發都不露出來。
有人問阿南:“你不熱嗎?”阿南抹著汗,搖搖頭。
阿南還有一個怪癖,怕水。工廠里有女工游泳池,只有一米深,一到夏天,那兒就成了女工們的樂園。阿南卻不下水,她遠遠地坐在樹下看書。有個叫李香的女工,很潑辣。一天,她走到阿南身邊說:“水池里居然有魚,真是件怪事,還是一條好大的魚。”阿南疑惑地抬起頭,阿香拉起她,叫她過去看。阿南跟過去,遠遠地停在泳池邊,李香用力拉她到近前,指著池水說:“那不是一條大活魚嘛。”說著,手上用力,一把將阿南推進了水里。女工們都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可笑著笑著,便都沒了聲。阿南沉到水里,頭和身體都沉了下去。大概過了十幾秒,一個女工覺得不妙,趕緊從水里撈起了阿南。阿南用力咳著,鼻子里都嗆進了水——天啊,她差點兒被淹死。
阿南清醒過來,呆呆地看了李香一眼,轉身走開了。
李香疑惑地望著阿南的背影,不屑地搖搖頭。她喜歡廠子里的技術員周立偉,而周立偉卻暗戀阿南,所以李香才故意惡作劇的。
李香私下里曾對周立偉說:“你沒見阿南整天都戴著帽子?她的頭上一定有斑禿,要么就是有治不好的傷疤。你會喜歡一個不長頭發的女人?”李香說著,垂下自己的長辮子。她的頭發烏黑油亮,光彩動人。周立偉搖搖頭,說:“你怎么知道阿南頭上有斑禿?你摘下過她的帽子嗎?”
看著周立偉拂袖而去,李香咬咬牙,朝地上“呸”了一口。
元旦,廠子里舉行大聯歡,工人們歡歌勁舞,十分熱鬧。唯有阿南,坐在角落里喝著飲料,一言不發。李香喝了很多酒,顯得格外活躍,她拿起麥克風說:“請大家注意了,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p>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李香。李香笑吟吟地朝著阿南走過去,阿南依舊低著頭,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在說什么。當阿南抬起頭,她頭頂的帽子已經被阿香牢牢地抓在了手里。所有的人都盯著阿南,眾人一下子驚呆了。
阿南的頭發,金黃如絲的頭發瀑布般灑落到肩上,不長不短,比任何漂染都漂亮。李香呆住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阿南應該是禿頂,至少也應該是半禿,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時尚的一頭秀發。而更為驚慌失措的是阿南,她一把奪下李香手里的帽子,匆匆戴到頭上,徑自跑出了大門。
元旦過后,周立偉開始明確地追求阿南。在李香摘掉阿南帽子的一剎那,他終于明白自己有多么喜歡她,并不是因為她有漂亮的頭發,而是那一瞬間,他下定決心要追求阿南,不管她的頭上是否有頭發。
阿南卻對周立偉無動于衷。她在廠外租房,下了班,周立偉送她回家。阿南不理睬他,他便跟在她身后,隨著她上車、下車,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阿南喜歡吃麻糖,周立偉便經常去買了來,送到阿南的車間。阿南看都不看,麻糖被女工們哄搶一空。
周立偉卻不氣餒。休息的時間一到,他又送了麻糖來。阿南見他進來,馬上舉起裝了瓶塞的筐往成品車間送。筐還沒滿,她不過是想躲開周立偉。就在這時,阿南突然被地上的雜物絆了一腳,身子一歪,大筐貼著她的臉掉到地上,瓶塞骨碌碌地滾了一車間。阿南眼前一黑,雙手捂住酸痛的鼻子,鮮紅的血順著她的指縫如小溪般流了下來。有女工嚇得尖叫,周立偉跑上前,抱起阿南就往門外跑。
周立偉氣喘吁吁地抱著阿南跑到工廠外的小診所,醫生馬上為阿南清洗傷口,上止血藥,仔細地檢查,細心地包扎,說是傷了鼻粘膜和部分軟組織。每天去換藥,周立偉都陪著阿南。阿南的樣子十分可笑,鼻子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無論如何都是件怪異的事。因為怕人圍觀,除了換藥阿南幾乎不出門,她需要什么,不用說周立偉便送了來。
一個月后,阿南的鼻子拆了繃帶,在周立偉的細心照料下,她恢復得很好。那天,阿南把周立偉叫到自己的住處,說有事要跟他談。周立偉的心跳得很急,這些日子,阿南不再拒絕他,而且似乎對他頗有好感。阿南坐在他的對面,鄭重其事地問:“你知道我為什么怕水嗎?”
周立偉搖搖頭。阿南平靜的臉上有幾分痛楚,她緩緩地說:“我曾經有一個妹妹。5年前,我們因為一件小事爭吵,她氣沖沖地跑出門去。就在河邊,我想把她拖回家,可她拼命掙扎,一失足掉進了河里。河水很深,我在河里游了幾個來回,卻沒有找到妹妹。后來,在河的下游,妹妹漂到河面,長長的頭發像水藻一般。我覺得自己要崩潰了,甚至產生了幻覺,感覺死的就是我自己。從那以后,我害怕下水,哪怕只是淺淺的水洼?!?/p>
周立偉看著阿南的眼睛,半晌兒,他攥著她的手說:“那是意外,那只是意外,你不能把罪責都攬到自己頭上。”
他攬過阿南的肩,緊緊擁抱她。阿南哭了很久,然后慢慢摘下了頭上的帽子。周立偉又看到了她漂亮的金黃色頭發,他想伸出手去撫摸,卻被阿南制止了。阿南直視著他,伸手一拉,長長的頭發掉到地上,露出了青色的頭皮。她看著呆若木雞的周立偉,一字一頓地說:“妹妹死后,我不能再留頭發。頭發一長出來就必須得剃掉,否則我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永遠的懲罰?!?/p>
周立偉一把拉過阿南,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頭發,我不在乎。我愛你。”
一個周末,周立偉帶著阿南去釣魚了。阿南怕水,就到附近的山上采野花,正抱著越來越多的花往山下走時,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救命”。阿南扔下花拼命地往山下跑,跑到河邊,她驚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旋渦裹挾著周立偉,眼看著他就要被沖到下游。阿南大聲喊著周立偉,雙手捂住了眼??伤置骺吹叫郎u越來越大,像饑餓的大嘴,眼看著就要吞噬她最心愛的人。阿南的心像撕裂了一般,她突然閉上眼睛,縱身跳入河里。
阿南在旋渦里抓住了周立偉的衣服,拖著他拼命地往岸邊游。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終于,她攀住了岸邊的巖石,將周立偉拖了上來,她也一頭栽到草地上。
周立偉吐出幾口水,睜開眼。阿南俯下身看著他,緊緊地擁抱著他,唯恐他再被什么帶走。周立偉微笑著,喃喃地說你不怕水了,終于不怕水了,原來,愛真的能治愈恐懼。
阿南呆呆地看著他,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滑下來。陽光熾烈,阿南感到微微的眩暈,眼前五彩繽紛,眼花繚亂。
胡蘭慶/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