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14日凌晨,重慶上清寺,一位17歲的少年憤怒地沖上嘉陵江大橋,縱身從50米高的橋上跳下。萬幸,他沒死。這事在重慶鬧得很響,報紙、電視都作了報道,奇跡是,自1966年牛角沱大橋建成后,41年來跳橋者不下百人,幾無生還者,那橋畢竟太高了,堪與舊金山金門大橋比。
作為一名記者,我更想知道,少年為何怒?為何想不開?為何求死?對此,似乎沒誰說得清楚——或許不屑說清楚。因此,當我與跳橋少年面對面時,他的回答令我吃驚:
“我要以死來報復父親!”
他口氣平靜。這是一位身高1.78米的少年,姓陳,讀高二。為那縱身一跳,他住院3天,花掉3000元醫療費,“胸椎第七八節粉碎性骨折,現在腰還不能彎。”他平靜得像在說別人,“在病房里,我讀了市內所有報紙寫我的新聞,不相信那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甚至調侃道:“報上登我的照片太丑了,不上鏡嘛!”
我單刀直入:究竟為什么跳?
他沒接茬,繼續按自己的思路說:“我看起來很陽光,其實內心很痛苦。”又說,痛苦的根源是與父親的緊張關系,“這一直是個心結。”這個結即他跳橋的誘因:事發當晚11點多,在上清寺環球廣場經營煙攤的父親收攤后,要少年幫著搬沙發,“我說先去網吧找姐姐,回來再搬吧,哪知父親認為我是找借口抗命。”于是先回家的父親將房門緊閉,少年在門外苦苦哀求,他不開,還說:“出去耍個夠呀,不要回來!”少年說:“你這不是逼我去死嗎?”
“要死就去死!”父親回了一句。
“你要我死,我就死給你看!”少年哭著直奔大橋,“我當時已經想橫了。”少年脫掉拖鞋,右腳跨上橋欄桿,“當時心里很緊張,腳下深不可測,跳還是不跳?”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渴望有人來勸阻,可夜深人靜,哪有半個人影?“于是我眼睛一閉,跳了。”
我問:就為父親那句話,值得以死來報復么?
他答:也不全是。只是一直覺得,活得沒勁。
原來,少年5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再婚后,一家五口蝸居在僅30平方米的房子里。由于生活壓力大,父親對兒子很粗暴,“他是情緒化動物,脾氣太暴躁!”久之,父子交流越來越少,“現在我根本不想和他說話!”對母親,少年說母子之間交流也很有限。母親開出租車,每天早出晚歸,“我上學是住校。老師只關心我們的成績,盡管同學中有一半父母離異了,但大家都不說家事,說多了會被認為太婆婆媽媽”。說到將來,少年決然地說:“力爭明年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
離開這個家,竟成為17歲的他最迫切的愿望。
從表象看,陳姓少年不就因為父親的一句話嗎,犯得著以死報復?然而,這已不是個案。數年前,重慶渝中區一初中女生因為老師一句罵,當即從教學樓上跳下,十多歲的少女,在水泥地上綻開成一朵再也拾不起來的紅花。他們,無疑是值得嚴重關注的另類“問題少年”。
我曾與重慶精神病院心理危機干預中心主任楊發輝交流。
楊發輝坦陳,近年來青少年自殺呈明顯的低齡化趨勢,“目前,我國每年有28.7萬人自殺身亡,重慶每年至少6000人死于自殺,其中青少年占了相當比重,它已成為未成年人的第一死因。”楊從1980年開始就研究這一課題,“我曾對重慶一所中學的170名學生進行過心理健康測評,發現68%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楊認為,雖說不少中小學開設了心理教育課,“但往往把它與政治思想混為一談,心理輔導老師多是從德育老師轉型過來,專業素養很差,哪堪勝任?”
換個角度看,我以為還有另一層原因。就以陳姓少年這一代為例,他們父母的少年時期,大抵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社會雖經歷政治的疾風暴雨,人們雖窮,但混居在大雜院里,互相多有關心,離婚者極少,家庭反倒安寧,少年們的心智和情感成長基本正常,很少聽說有誰小小年紀去自殺。反觀今天,學業、生存的重壓、家庭的破碎、封閉的居所,讓相當一些少年身心俱疲,他們敏感、自卑、沖動,其“另類”的結果分兩種:一種呼嘯江湖、亂整一氣,最終淪為階下囚;另一種竟以自絕為表達,讓親人背上最沉痛的悲傷。從這個角度說,今天的少年,或許比他們的前輩更識“愁滋味”吧!
嚴峻的現實挑戰,誰接招?
(選自《南方周末》2008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