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倫敦午夜真美,那是我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爬上去倫敦的飛機前,我整個家族都出動了,二十多口人一直送到白云機場,他們給我整了三個箱子,其中有兩箱是吃的,我媽自從聽說倫敦買不到茶葉蛋時就開始焦慮,怕我吃三明治和方便面吃成傻子。
在英國的第一年我省吃儉用大概花了2萬英鎊,第二年,我有些坐不住了,因為在英國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會找些打工的活,于是我托了個朋友幫忙,在一個中餐館打了幾個月的工。其一,對爸媽我算有個交代;其二,錢確實花起來心疼,消費過高,不賺點外快,有犯罪感。英國打工有兩說,黑工和白工。白工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學生,檔次太高,大部分都像我這樣去唐人街的餐館里打雜或洗碗。
在家里,我經常見到碗,不過它們都是裝著美味可口的飯菜出現的;在英國我見到的碗是空的,流著油粘著菜的。我的老板是個香港人,話不多,也不會指責我們;不過他有個代言人,就是他小侄女,十四五歲的小胖妞,脾氣相當厲害,基本上餐館的所有服務生都被她罵過,而且相當尖刻,光知道粵語歌好聽,沒想到粵語罵人那也是簡潔明快直戳痛處的。后來我們發現胖妞聽不太懂普通話,就用普通話回罵她,她光知道我們罵了她,卻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漲得小肥臉通紅,尖叫著:點解啊點解啊(什么意思)。
廚房在餐廳的后面,很小,沒位置坐,一溜站兩三個。開始我還有力氣跟別人聊天,時間一長就不行,完全不想說話,身邊的一切都模糊了,特別想去大海里面游泳,覺得自己真是臟啊,像一只野豬。盤子習慣性分3~5堆,半米高,洗盤子的人戴著橡膠手套把盤子堆進池子里埋頭努力刷,一直刷,埋頭刷。熟手的一手夾兩三只碟,洗刷刷,洗刷刷;生手的一手碎兩三只碟,嘩啦啦,嘩啦啦。
兩個月里我大約洗過一萬只盤子,包括碎的。這份工作的直接結果就是我每天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只想吃水果,我覺得人類怎么那么復雜啊,那么不干凈啊,光看見餐桌上的東坡肉、油燜蝦了,去廚房待一天,我敢說每個人都只想啃兩個蘿卜吃一只蘋果就夠了。
因為英語不錯,我當了段時間的樓面客服,其實就是點點菜,倒倒酒,這比洗碗強多了,你可以在有音樂有空調的餐廳里待著了,體面啊,光榮啊,優秀啊。不過很快我就出錯了,有一次有個客人要點酒,點了個大約叫保羅二世的什么鬼東西,我哪里懂這些啊,就柔聲細語地請小胖妹幫忙,誰知道她突然發飆用粵話說:“你咩看見我忙啊?氣新!(沒見我忙啊,神經)”那個時候真的火氣沖天,血壓上升,我恨不得把那張小肥臉打成保羅三世。下班后,我躺在床上,想老媽了,那是我第一次哭,在英國,也是唯一的一次。新年快來了,倫敦開始下雪。
那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客人奇多,老板樂得合不攏嘴。我6點上班凌晨1點下班,廚房樓面兩頭跑,來回跑了幾百公里了吧,為了安撫人心,放工后老板開了一瓶香檳,大家一人一杯,算是慶祝了新年。走出餐館大門,突然雪花飄揚,落在身上無聲無息的,下雪的倫敦午夜真美,就是我們常看見的歐洲風情畫里面的經典場面,有誰會知道,繁華燈光下,有個中國學生,沒有感覺地,一步一步拖著腳慢慢前行。那個晚上也是我在中餐館的最后一個工作夜,一周后,我在學校郵局找到一份投放郵件的工作,待遇還不錯。
回國之后,找工作,談戀愛,走入了正常的軌跡,我極少去餐館吃飯,都是自己做,這成了我從英國回來唯一的習慣。無論多么高檔的餐館,我都不愿意去,因為隔著那些優雅的門窗,我知道,有人在洗碗,很多很多,永遠洗不完。
(選自《女友·國際》,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