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四的遭遇

下午收工后，吳老四回到狹窄的工棚，正要脫下那身沾滿灰泥沙漿的衣褲，身子剛挨近床沿，屁股后面“啪”的一聲。像放了一個響亮清脆的鞭炮，嚇得他頭皮發麻，震得耳內嗡嗡直響，原來不知誰在背后懸掛了一個充了氣的安全套。安全套氣球的線系得很短，本身又輕，他在回來途中根本感覺不到這個令人作嘔，的東西，而且從工地到工棚走了幾十米長的一段路。

吳老四想起回來途中，包工頭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朝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很快別轉了臉。吳老四每次碰到她都要忍不住瞄幾眼。人家的老婆才叫漂亮，有錢的男人就不一樣，吳老四很不服氣。誰叫自己窮，而且屈尊在人家胯下近乎乞討。吳老四j十歲上才娶了一個瘸拐，為此還花了一筆不菲的聘金。而且這些聘金是父親求爹爹拜奶奶借貸來的。為了還債，吳家省吃儉用，吳老四終于放下犁鋤，跟隨老鄉出門，原以為憑著高大健碩的體魄，能夠在這工廠多如牛毛的城市找一份事做，但他的如意算盤完全錯了，人家招聘根本瞧不上他這個老土的鄉巴佬，后來通過別人介紹才來到這個工地。

吳老四平時很少逛街。逛街就得花錢。其他的民工工余常在一起打金花、斗地主，這些都跟他無關。他節約得去街邊買煙絲卷喇叭筒抽，他知道家里的困境，為了撐起這個家，他可是費盡心血，焦頭爛額。

安全套氣球系在農服后面一個破爛的洞上，他能想像，這個討厭的東西在身后，或左或右擺動或上或下的漂浮。像幽靈一樣的追隨，這讓他感到尷尬。與此同時，他聽到屋外有人呵呵的笑。他聽出來了，是連武他們。狗日的!吳老四想。肯定是連武干的，這_人愛搞惡作劇。吳老四不止一次上過他的當，也親眼看見他捉弄其他工友。吳老四知道，他的捉弄，帶著逗樂趣味。

吳老四記得下午，工地來了一男一女。女的自稱是鎮計劃生育辦的，男的扛著一個攝影機，自我介紹是電視臺記者，到工地調查，拍攝民工生活寫真。那女的很開放，待他們圍攏后，竟問，平時如何采取避孕節育措施?連武笑說，還問那個，我們幾年沒回去，好久沒碰過女人了。男記者掏出一個小本本邊寫邊問，那你們怎么生活的?連武說，忍罷!忍不住了就……連武說話的同時，雙手做著一個不雅的動作。女的羞紅了臉，低下頭不再多問，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拿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盒子，稱免費送給大家。大伙一看。都樂了。

包工頭斜吼者煙過來，嚴肅地說，笑什么笑!這是上面對我們民工特別關懷，他媽的誰都不許到外頭惹事。報上說，某工地集體強奸，你們猜怎么樣?坐牢的坐牢，槍斃的槍斃……連武立時答腔說，這我知道，電視里多次播放，那個無事包工頭犯連帶責任。據說判了三年……包工頭點頭說是，隨手拿了兩盒利索地裝進口袋。接著，這些人一人兩盒地拿，后面的人看看還剩余很多，就一把把地拿，先前的人看著，覺得拿得太少，就又上來哄搶，一時間亂糟糟的，空氣里充斥著汗臭味和各種怪異的笑。包工頭笑著罵，當飯吃呀?干活去!媽的。

眾人捧著這些安全套，覺得沒有用，覺得無聊。上面這樣關懷，簡直無聊透頂!幾個互相開玩笑說，干脆我們也去，聽說戴上這個可安全呢!包工頭嘟噥著。找雞?找雞要舍得錢，別小里小氣，否則惹了麻煩別怪老子不講情面……包工頭的話一出，引起民工們哄然大笑。吳老四開始不敢拿，也不敢正眼瞧，當看著大伙搶寶貝似的，才麻著膽子拿了一盒。這是一盒兩個的包裝，盒子外面有一個三點式泳裝女人，頭靠著繡花枕頭，身體半躺，很性感很刺激。吳老四看得臉紅耳赤的，身體里頓時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動。

后來上工時，這些安全套被一些工友吹成氣球，扎住口，東一個西一個掛在工地上，迎風招展。格外醒目。吳老四羞臊得滿面通紅，整個下午他一直緊張不安，他把安全套撕去盒子，慌張地塞進口袋。那些掛著的氣球后來被一些工友用煙頭戳炸，像零星放響的鞭炮。大伙在這種響聲里調笑。吳老四沒有笑，覺得太惡心。可能連武看出默不吭聲的吳老四。覺得他太老土。完全是一個沒見世面的鄉巴佬，就有意捉弄他，趁他不注意，偷偷在他后面懸掛了一個。以此羞辱他。

吳老四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十分難堪。吳老四聽到門外樂呵呵的笑聲，而且是連武首先笑的，還有人輕輕地噓，像是用手指豎在唇邊發出的聲音。又看到幾個腦袋伸在門邊，偷偷地瞧他。吳老四想罵。但很快閉口，他知道，他們在開他的玩笑，何必較真?

吳老四關上門。衣褲也不脫，倒在床上，呆呆地看著棚頂，任憑外頭叫喊拍門，就是不吭聲。大概太疲倦的緣故，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醒來。大約三四點鐘光景。吳老四被尿憋醒了，同時肚子嘰哩咕嚕叫喚，他還沒有吃晚餐。吳老四忙往簡易廁所去。簡易廁所是臨時搭建的。在工棚最角落處。工棚幾乎清一色男人，廁所沒設男女。男人平時如廁并不關門，大便小便，根本用不著避什么。吳老四雖然出身于貧窮的鄉村，鄉村的禮儀廉恥，在他心里卻根深蒂固著，即使在這更深人靜的晚上，雖是小便，還是往廁所里跑。

廁所外面亮著昏黃的燈。本來燈設在廁所里面，自從壞掉后，沒人修理，就在外面的墻壁接上這個燈泡。吳老四想，誰這么不自覺，事后忘記關燈?吳老四嘀咕了一句，缺德鬼，亮燈不用電嗎?簡直浪費。吳老四一頭扎進廁所，看見一個朦朧的影子蹲在坑口上。吳老四以為是工友，心想剛才誤罵了，原來有人在。他禮節性地打招呼：兄弟。方便呀!吳老四說著就把褲子拉鏈拉得絲絲響，有些急不可耐的樣子。那個影子沒有吭聲，像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吳老四見對方不理他。就想起晚上受的氣來，不覺就有些心煩，便往那個方向稍稍偏移，嘩嘩地尿著。那個影子腿腳并攏，不知是低著頭還是抬著頭，朦朧里看不清楚。吳老四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報復。他快活地罵著，你聾了你，啞了你，死豬!那個影子仍然不吭聲。吳老四覺得碰上了鬼，吳老四的尿意戛然而止。在家鄉，常常聽老輩人講鬼的故事，吳老四至今還沒有碰到過鬼，但立馬想起，鬼怕人撒尿，會沖走它的，怎么這鬼就不怕呢?他在撒尿呀!吳老四又想起廁所里有鬼。那就是吊死在廁所里的鬼，陰魂不散，專往廁所里尋替死鬼!吳老四嚇得冷汗涔涔的，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那個影子還是不吭聲。吳老四憋足勁。鼓足氣。擠出一股長長的液體盡往那個方向。這時終于聽出一聲尖叫，確切地說，是女人嘴里的嬌叱。吳老四止不住的液體忙轉了一個方向，嘩嘩地淋在地上，濕了他大半褲腳。吳老四嚇得毛發直豎，根根顫動。那尖叫的嘴里還呸呸呸地吐，大概尿液射進嘴里或者臉上蔓延到了她嘴邊。那個身子慌亂地站起，提著褲頭急急溜出去。吳老四嚇得目瞪口呆，借著外頭昏黃的燈光，看清楚了那個背影，就是包工頭年輕漂亮的女人，那頭蓬松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像一道黑色閃電很快消失。

天亮時，吳老四才迷迷糊糊的睡著，夜里發生的事情令他忐忑不安，怕有禍事，他在等著發生，見沒有動靜，想想應當沒事，就放心地入睡，這時，門“咚”地一聲被人踢開，身上重重地被踹了幾腳，闖進來的是怒氣沖沖的包工頭。包工頭把吳老四一把拖起，罵道。狗日的，你干的好事。吳老四頓時明白了，忙用手推拒著說。我。我不是故意的!包工頭說，故不故意，搞到我女人頭上，我女人是你惹的!包工頭的拳頭左一下右一下落下來。吳老四不敢反抗，躲閃著，用手攔擋著，身子從床這頭滾到床那頭，頭皮發麻，眼冒金星，痛得像殺豬般的嚎叫，叫聲打破了寧靜的清晨。

正鬧嚷時，連武他們過來了，包工頭這才住手。連武問清大致緣由后，覺得好笑，但臉上并沒有過于表露，見包工頭余怒未消，隨時都有再出手的可能，就攀住包工頭說，老包，你想想，簡易廁所不是女人光顧的地方，是你的不是，你咋放心讓老婆一個去?至少得守在門口，何況門都不關?吳老四你也真是的，你吃了熊心豹膽，安的啥心?吳老四見連武他們替他說話，忙坐起來分辯。我喊了幾聲，見沒有吭聲，以為碰上了鬼，碰見鬼撒泡尿就能驅邪……他的話沒說完，身上又挨了包工頭一腳，鬼你的頭!那么大的人你看不清嗎?連武連忙站在包工頭和吳老四中間，搔搔頭發，是呀是呀，有這事哩!老包，這事完全怪不得吳老四，你老婆吃了啞巴虧，那是男人場所，女人能隨便進?包工頭啞著囔音說，夜里灌了點貓尿，醉得迷迷糊糊，我女人叫醒我去陪，我沒理睬。要她自個兒去，天天夜里如此，心煩!天亮醒來時發覺她在哭，我沒打她沒罵她，難道我不去陪她就如此傷心?我就罵，大清早，嚎喪呀，老子還沒死!后來見她哭得更傷心，我要動拳動腳了。我的手早就癢癢。誰知竟發生了這種齷齪事。吳老四，打了你不算，還要扣十天半月工錢!吳老四聽到扣工錢，等于剜他的心，割他的肉，頓時忘了疼痛，急得簡直要哭。他哀求說，老包，你大人大量，我不要罰款，只要不罰款，我什么都干……包工頭看著他可憐兮兮的，覺得事情不要做得太絕，可他一時沒了主意，眼光不由地落在連武身上，他知道連武鬼點子多。包工頭想。怎樣才能找個合適臺階下?包工頭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著。連武明白他的意思，覺出包工頭不會白白地放過吳老四，于是說，不扣工錢可以，給他一個懲罰，讓他以后做事多長些記性，更不能胡來。我有個主意。讓他掛牌示眾……

這樣好看呢，接腔的是張兵。這個張兵，眼圈青黑烏腫，似醒非醒，好像極度疲倦的樣子，也難怪。老婆大老遠來一趟不易，而且是他電話再三要求來的。用意何在?大伙心里最清楚。他還年輕，結婚不久就出來，熬得住么?可老婆來這沒住上幾天，就又急于回家。說放不下家里幾分責任田。老婆在的時間，張兵說話做事十分活躍；老婆一走。就精神萎靡，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老婆走了，可能相思過度，通宵來眠，眼圈黑了。這時，連武的話像針一樣刺激了他某根興奮神經。昨晚連武要他今天請客，為了他老婆到來，連武主動讓出與他同居的工棚，自己到頂樓上去住，樓上蚊子太多，他晚上都沒睡好。連武睡不著就摸到他們窗邊聽墻根兒。在眾人面前，連武把他兩口子對話都說了出來，連他老婆呻吟都模仿得繪聲繪色。張兵感到不好意思，怨恨連聲。張兵不斷地喝叱，見喝叱不住，就揮拳過來打連武。連武躲閃著說，請客，不請客，我就要講，讓你羞不完。張兵于是答應請客，可張兵答應連武，其他工友就不滿，請連武一人不公平。于是上來，扭住張兵胳膊，一齊叫嚷，要請就得請大家，否則我們也一樣四處宣傳。張兵見狀，只好說都請，眉頭卻緊鎖起來，大概猶豫不決。連武看著，馬上掏出五十塊錢，在手心里拍打，我出一份，少了的自己填，這樣行嗎?明天晚上，大家樂餐館，一醉方休!

這時，連武的鬼點子一出，張兵活躍起來。眾人都樂了，包工頭也沒有覺得不可以，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打燃火，大口地抽。笑著默許了。

連武撿起一張硬紙板，從一個小本子里取出圓珠筆，蹲著身子笑瞇瞇地書寫，由于線條太細，涂了又涂，把字體涂得像糾纏著的粗繩。大伙睜眼一看，又都笑起來。這幾個字是：我叫吳老四。我是一個大流氓!連武把紙牌穿上繩子，掛在吳老四的脖子上。吳老四用手推拒，面露難色。連武馬上把紙牌轉個方向。緊貼他后背。連武說，這是對你的懲罰，你不要不肯，嘿嘿……包工頭看著，也樂得直笑，在煙的刺激下，差點咳嗽起來。包工頭最后說了一句，這樣子，戚，不過得一天才算。包工頭說完離開工棚，大概想回去向女人稟報，安慰女人。

吳老四背著紙牌，覺得內心被掏空了般難受，干活時有意識地站在腳手架靠邊的角落，好讓外人看不到。幸而在這個又臟又亂的工地。并沒有外人進出，包工頭女人也沒有出現。平時她替包工頭做飯洗衣，包工頭外出辦事，順便看守工地材料。這一天沒有露面，大概覺得不好意思。包工頭來過幾回。包工頭用意很明顯，一來監督，二來看吳老四笑話。包工頭笑了幾回，樂了幾回，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像一條想啃骨頭來回穿梭的狗。

有包工頭的監視，連武對吳老四一直沒有放松，他不時地把吳老四趕往腳手架顯眼的地方。他是有意讓吳老四出丑。這是三樓外墻粉刷，吳老四被安排做雜工，就是把沙漿吊上吊下，搬來搬去。連武覺得不過癮，下午一上工，就吩咐吳老四去馬路上鏟沙子，這樣，吳老四背后的紙牌明顯地暴露在外人眼中。有幾個過往的人看著紙牌停了一會，笑著走了，走得遠了，還回頭張望。更讓吳老四受不了的是幾個時髦男女，在他面前停頓良久，一個男子扯著公鴨般的嗓音反復念讀那幾個字。弄得他臉紅耳赤。后來，他的背盡量地往工地方向躲藏。吳老四想起當年曾到一個采石場裝車，那里全是一些光著頭頂著大太陽勞動的囚犯，一律的號衣囚褲。那幾個裝車民工，像看猴戲似的，饒有興趣的指點和議論著。吳老四覺得背后的字比犯人囚衣上的數字還要恥辱，因為那畢竟是一大群，現在只他一個，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吳老四真想把牌子摘掉，可是他不敢，連武他們在看著，而且一有機會，他們就催命似的喊，吳老四，大流氓，干活快一點……吳老四關心的是錢，怕包工頭扣他十天半月工錢。錢在他心里是種沉甸甸的寄托。狗日的!吳老四想。看在錢的份上，否則，我才不丟這個臉，我丟得起人丟不起錢!吳老四心里暗暗叫苦，幾個大字就像沉重的恥辱釘在背后。我叫吳老四，我是一個大流氓!吳老四有時痛苦地閉上眼睛，心里反復念叨，同時問自己，我是一個流氓嗎?我耍了流氓嗎?吳老四又忍不住冷笑……直到下午收工，他很快摘除紙牌，把這個致命的東西扔在腳下。踩了個稀巴爛……

晚上工友都去喝酒了。吳老四沒去。吳老四想。要不是發生這種尷尬事，他會第一個舉手贊成。吳老四沒有好心情，不耐煩地揮手表示拒絕。張兵見狀。就想賴賬。說，吳老四不去，我不請了。連武知道張兵要退縮，忙說，吳老四不去，不關他的事。張兵你別想賴，這客請定了，何況我都掏了五十塊。于是大伙簇擁著連武張兵一哄而去。吳老四吃了點剩飯躺下，卻睡不著，覺得不是滋味。于是起身迷迷糊糊地去外面。

吳老四來到盲子興小賣部。百子興小賣部店主是一個叫湘云的湖南女人，男人因販毒犯事判了刑。小賣部里有一臺二十九英寸大彩電。晚上最熱鬧。許多民工來看電視，這時也生意格外忙。吳老四來的一個原因，想看那些武打片。小賣部的隔壁是一個發廊。民工們都知道，所謂發廊，實際上是提供特別服務的地方。發廊里有空調，很舒服，也有電視，大都放VCD、DVD碟片。曾經幾個年輕民工進去……回來連說服務真是周到，美妙無比，令人欲仙欲死，只是價錢貴得嚇人。吳老四從不去這種地方，正眼也不瞧，可以說吳老四是個純潔的男人，或者說并沒被城市空氣污染。

今天晚上，吳老四的心情亂得很，坐在最偏僻的角落看電視，但電視劇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起所受的委屈，心里一直叫屈不平。電視劇接近尾聲，吳老四還呆坐著。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了，他還呆坐著。湘云早就注意他了，本想打招呼，但沒有。后來吳老四伸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湘云才笑著問了一句。吳老四沒有聽清楚，待猛地回頭，才發現這里只有他一人，覺得十分尷尬，于是想。不買點東西表示一下就更不好意思。吳老四說，來一包十塊的五葉神。吳老四這回表現十分大方，他想不這樣，覺得太虧待自己。吳老四抽出一支煙，繼續坐著，還煞有介事地翹起二郎腿，瀟灑地點煙。有滋有味地抽。吳老四與湘云很熟。他到工地上干活，還是當初湘云老公介紹的。正因如此，吳老四覺得花錢買包好煙是間接的酬謝。

湘云穿著一件透明性感的緊身連衣裙，別具風韻。吳老四一看見湘云，就想起包工頭年輕漂亮的女人，一想起包工頭女人，就非常生氣。要不是她，今天晚上肯定與連武他們坐著喝酒，絕對不會在這里浪費，還糟蹋了錢。吳老四的心里一直被今天的不愉快占據著。眼睛雖然盯著電視，心里卻在不斷咒罵。

最后，煙抽了，屁股坐痛，思維麻木，吳老四站起身離開，剛踏兩步，才發覺還沒給錢。吳老四摸摸衣袋，掏掏褲袋，一陣磨蹭，才從褲頭上扯出一個布袋。這是老婆特意為他縫的。吳老四記性特差，老婆為了防止他丟失錢，臨出門前特意縫制了這個布包，并套上一根花繩，可以扎住袋口，又能方便系在褲頭上，萬無一失。吳老四掏錢時，心情極其慌亂，擔心湘云會發現這個老土的秘密。吳老四抽出錢后忙把布袋子放回原處，扯下衣角遮蓋好：吳老四抽出的是一張百元大鈔，這是一張折疊的錢。吳老四遞錢時，頭低著，像個十分害羞的姑娘，他老覺得湘云在一直看著他，發現了他的秘密。湘云接過錢。徐徐展開，先前微笑的臉陡然一變，厲聲問，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吳老四猛地抬頭，發現鈔票中間竟然有一個安全套!這是吳老四一直不敢掌出來。令他惡心的東西。他曾想扔掉，但沒有扔。他撕去包裝盒，竟放進這個布袋掖藏，并且還把一個夾進了鈔票中間。吳老四尷尬得滿臉通紅，語氣結巴著想辯解，結果什么都說不出。湘云卻不依不饒，猛地把錢及安全套摔到地上，大聲喝問，你到底想干什么?無聊、無聊……

恰好一個嬌艷的發廊妹來買東西，看到地上的鈔票及安全套，竟發出了吃吃笑聲，笑過之后，很快抽身退出，向站在外邊等她的另一個姐妹招手示意。兩個發廊妹一齊對著吳老四放肆地笑起來，仿佛說，隔壁現成地方不去，卻在這里丟人現眼!

吳老四只覺得天塌了下來，眼前漆黑一團，像一臺高速旋轉的加速器失去控制，驀然停了下來，又仿佛被人重重地擊了一錘，頭沉沉地撞向地面……

三天后的一個早上，吳老四被連武張兵他們用板車從醫院拉回工地。醫院診斷他患有急性腦血栓，下肢幾乎癱瘓，要花很多錢治療。

就在同一天上午，來了兩個年輕后生，自稱是吳老四的小舅子，來接他回家治療。吳老四被小舅子一左一右攙扶半拖著走。此時的他語音相當不清晰，近似胡言亂語。他想掙扎，但他的手使不出勁，他的雙腳落在地面，腳尖在地上劃出兩道淺淺的痕跡。他被攙進一輛貨車。這時，吳老四突然朝車外伸出一只手，頭亦伸出去，似乎想努力地出來。他的一個小舅子一只手拽著他的頭，另一只手在里面搖動轉把關窗，當玻璃幾乎挨著他的下巴時才停止。吳老四的下巴頂在玻璃邊，他的手在車門外拍打，不停地拍打，發出“啪啪”的聲響，似乎帶著不滿的牢騷或者憤怒。張兵連武他們一直尾隨在車后面，車子速度一開始很慢，后來吳老四拍打得更厲害，似乎更激動了。他小舅子想扳回他的頭和手放進車廂。都無濟于事，這才催促開車的小舅子快點。在車子如風般拐進一個彎道，即將消失時，民工們才聽清吳老四嗚哩哇啦的一句，大意是不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