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袁世凱白撿了個中華民國的大總統來當,樂得一張闊嘴終日合不攏。但樂歸樂,當時的政局也真夠亂的,都差不多亂成了雞窩,哪怕只是做做樣子,他也得把爛攤子設法拾掇拾掇。有人早就形容過,經滿清王朝276年的統治之后,黑暗溷穢的封建專制政治已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奧吉亞斯牛圈,糞比山高,臭不可聞。袁世凱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屎殼郎,倒是樂得在其中打滾,享受幸福生活。但現如今是民國,簡直像是在夢中,除了糞比天高之外,還有什么?還有個新生事物,叫做內閣。由唐紹儀出任首屆國務總理,南北都可接受,袁世凱認他是舊雨(老朋友),孫中山和黃興則認他是新知(剛加入同盟會)。在這屆內閣中,其他人選還在醞釀,惟有財政總長一職已是眾望所歸,非熊希齡莫屬。發表時,果然是他,他力辭了五次,依然還是他。
大家又一次霧里看花,沒能將熊鳳凰的上佳手段看個明白,再度留下遺憾。有耐心的人總會得著回報,才不過一年半載,熊希齡就卷土重來,成了中華民國的國務總理兼財政總長。這回,大家可是圓睜著銅鈴大的眼睛,要看他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生財之道。當時政府最受窘的就是百廢待舉而國庫空虛,動不動就伸手向外國財團借錢,似乎誰最能借到錢,誰就最有本事,那副小叫化的貧薄相可真夠人瞧的。熊希齡上了臺,大家都認為該是國人大長志氣的時候了,鳳凰一定能生出金蛋,這是淺顯的常識。殊不知,期望過了頭,連上帝都發愁呢。
熊希齡既是個不新不舊的人,又是個亦新亦舊的人,總體而言,他是清才碩望,能游刃于各派勢力之間。袁世凱對他并無特別的好感,但也沒有特別的惡感。起先,袁世凱力邀老友徐東海(世昌)出山,人選都鐵定了。但有高參進言,若是先提出徐世昌,以國民黨議席為主的國會多半會毫不通融地加以否決,倒不如先拿熊希齡去當炮灰和祭品,然后再提徐世昌,國會就不好意思將他搠翻在地。袁世凱深以為然。
熊希齡也曾自高身價,三番兩次推辭,說什么“今以淺暴之徒,造成一寡廉鮮恥之社會,雖有孔子復生,無從為力”,卻終歸擋不住孟子那句“舍我其誰”的豪語從背后推動,還是做了火燒屁股的國務總理。他本心是想干得漂漂亮亮的,一朝受命,即向外界宣稱要組成“第一流經驗和第一流人才之內閣”,他中意的人選是梁啟超、張謇、楊度和汪大燮。梁啟超就不用說了,張謇是清末的狀元,也是理財高手,楊度精通憲法,汪大燮則是晚清大員中以才干著稱于世的一個。當然,還有許多第一流的人才可以吸引到內閣中來。但袁世凱慳吝得很,他只給了熊希齡寥寥三個可支配的機動名額,而且還是司法、實業和教育這樣的閑曹。楊度公開聲稱“幫忙不幫閑”,第一個置身局外。梁啟超見司法總長油水太薄,是塊名副其實的雞肋,也不想辱沒清譽,私下里敲起了退堂鼓。熊希齡前去熱情挽留,梁啟超卻拗著勁兒,沒給他轉圜的余地,兩人遂不歡而散。第二次交涉,梁啟超仍執意不肯,熊希齡便忍不住大發脾氣,開了高腔:“屢次都是你催促我來京赴任,囑咐我作出犧牲,現在我已經犧牲了,你卻潔身自好,上岸觀風,足見‘熊希齡’三字,抵不上‘梁啟超’三個字那么尊貴!”話已說到這份上,梁啟超怕傷及多年的友情(他們在時務學堂即同事),也不好意思再躲來躲去,雖心有不甘,還是硬著頭皮出任了司法總長。
熊希齡起始就犯了個大錯,他不該委曲求全,袁世凱給什么就吃什么,說什么就認什么,這顯然過于乖順和軟弱。他完全可以梗著脖子去爭,陸軍部和海軍部被袁世凱牢牢地攥在手心,不去硬碰可以,但外交部、內務部和交通部統統淪為“失土”,他就不僅沒有面子,也沒有里子了,將來的苦況可想而知,如何能夠偷度過去?與其異日焦頭爛額,還不如在此時早賦《歸去來》。可是務實的熊希齡也難免抱持幻想,以為在夾縫里求生存或許會有出乎意料的轉機,頂不濟,也不至于像唐紹儀內閣那樣臍風夭亡吧。
熊內閣的大政方針(由梁啟超草擬)一出臺,就有麻煩,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廢省存道”(初擬為“廢省存州”,直接學習美國的聯邦制),這種急于事功的書生之見,對于北洋軍閥,實為攖鋒觸怒。
在出錯主牌的形勢下,熊希齡第一個發現自己不僅不是神,而且很快就會不是人了。他身為國務總理兼財政總長,面對一籌莫展的財政赤字,就算是沿門托缽,那些外國大銀行和大財團也都攤攤手、聳聳肩、搖搖頭,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姿態,不為別的,就為他是空架子的財政總長。當時,最雄壯的一匹“馬”(交通部)被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詒控制著韁轡,其手下的交通銀行信譽不錯,隨時都能向外國財團貸到巨款。但梁士詒與熊希齡是異路人,他正不懷好意地等著看一場“鳳凰落水不如雞”的好戲,又哪肯援手?那一年(1913)逼近年關,中央財政缺口仍有七百五十萬元,熊希齡使出渾身解數,籌到了二百多萬元,即告心疲力竭。梁士詒瞅準這個空當,給了熊希齡一記兇狠的“勾拳”,他將熊希齡所短缺的五百萬元送給袁世凱,再由總統府轉撥給財政部。這樣反向一折騰,熊希齡大為羞愧,遂不得不辭去財政總長一職。此前那個廣播于人口的“熊希齡最能理財”的神話也隨即像巨大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袁世凱懷有不可告人的居心,他要借力打力,利用熊內閣,將專門跟他唱反調的國民黨議席連鍋端掉,達到迅速解散國會、實行總統負責制、最終大權獨攬的目的。對此,熊希齡的名流內閣當然不會輕易就范。袁要使他們服服貼貼地附署解散國會的命令,就得另外使用陰謀。怪只怪熊希齡授人以柄,他在熱河都統任內時,負責清理避暑山莊積留的清朝文物,難免瓜田納履、李下整冠的小動作,他曾將乾隆用過的折扇及另外幾件小玩意兒送給袁府紅人姜桂題。姜桂題受袁世凱的暗示,遲不吭聲,早不吭聲,這時卻將炸藥桶點燃了。結果,新聞界抓住這個題材,爆炒出“國務總理熱河盜寶”的超級丑聞,弄得熊希齡一身腥一身蟻。
袁世凱真是陰謀家中的第一流高手,與之相比,熊希齡不啻笨如熊,還幼稚如學齡前兒童。袁世凱先是強制國會選舉他為正式總統,然后緊鑼密鼓地為專制獨裁做準備。1913年11月3日上午,他傳召熊希齡去總統府議事。熊希齡前腳剛到,喘息未定,就與外國某公使撞了車。于情于禮,總統都應先接見外賓。袁世凱便讓熊希齡到自己的辦公室稍候。熊希齡進入室內,空無一人,只見袁世凱的辦公桌上,放著許世英徹查避暑山莊盜寶案的卷宗,熊希齡不看則已,一看,立刻臉色煞白。不用說,袁世凱這樣巧妙安排,是故意“取瑟而歌,使之聞之”。袁世凱送走了外國公使,回來與熊希齡談話,他見熊希齡忸怩不安,面色極差,便假意關心:“秉三(熊希齡字秉三),你昨晚別是開夜車沒睡好覺吧?為什么臉色這樣不好看,精神大顯疲憊呢?”待熊希齡支吾一番后,袁世凱便話鋒急轉,嚴詞厲色地說:“國事無法向前推進,都因國民黨凡事刁難掣肘,真令人心痛。我國現在是責任內閣制,如不將國民黨這個障礙鏟除,內閣既不能順利執行職責,總統的權力也就不能行使了。根據目前的形勢,我們要把國家治好,非立即解散國民黨不可,取消國民黨籍的議員資格。我的意見如此,秉三,你看怎樣?”有把柄捏在對方手中,迫于袁世凱的威懾,熊希齡還能如何?只好乖乖地聽由對方擺布,私念一抬頭,便寧肯我負國民黨,我負天下人了。熊希齡的膽色太差,難怪乎他尚未倒臺前,就有人將其精心打造的“名流內閣”嗤之為“狗熊內閣”。
中國人的輿論從來都是扶強不扶弱的,對于那些昔日捧之恨不入云天的政客,一旦他們倒了霉,摔了跤,就會群起而嘲罵,將落井下石的“賞心樂事”做得非常起勁。熊希齡的名流內閣垮了,有人立刻得了靈感,以“第一流”對“忘八蛋”,竟引來大眾的喝彩聲。
熊希齡當初受命組閣,并非只存了五日京兆之心,但他總共才干了半年,就掉了鏈子。當時,有位記者腦瓜子夠靈光,他把熊希齡在仕途上打拼的經歷一一列表清算,得出的結論為:熊希齡只是個砌墻腳的人,躁動而無長性,在每個職位上,都不曾干滿一年時間。墻腳隨砌隨毀,熊希齡勢必一事無成。(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