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
鐘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鐘書的女兒。
我以為肚里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么都減退了。
鐘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院去定下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婦全由她接生。)
鐘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2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鐘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鐘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面。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已從法蘭絨包包里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
后茶之后,我已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里抱出來讓爸爸看。
鐘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阿圓長大后,我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因為我當時還從未見過初生的嬰兒,據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我得知鐘書是第四次來,已來來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了,囑他坐汽車回去吧。
鐘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里,盛在碗里,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3
圓圓出生后的第一百天,隨父母由牛津來到法國巴黎。在過法國加來港海關的時候,港口管理人員看見我抱著個嬰兒立在人群中,立即把我請出來,讓我抱著阿圓優先下船。海關人員都爭看中國娃娃,行李一件也沒查。他們表示對中國娃娃的友好,沒打開一個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畫上“通過”的記號。
李偉(編者注:作者夫婦的清華同學)告訴我說,某某等同學的孩子送入托兒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規定的時間。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這等訓練。我也舍不得。
我們對門的鄰居是公務員太太,丈夫早出晚歸。她沒有孩子,常來抱圓圓過去玩。她想把孩子帶到鄉間去養,對我們說:鄉間空氣好,牛奶好,菜蔬也好。她試圖說服我們把孩子交托給她帶到
鄉間去。她說:我們去探望也很方便。
如果這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也許會答應。可是孩子懷在肚里,倒不掛心,孩子不在肚里了,反叫我牽心掛腸,不知怎樣保護才妥當。對門太太曾把圓圓的小床挪入她的臥房,看孩子能否習慣。圓圓倒很習慣,乖乖地睡到老晚,沒哭一聲。鐘書和我兩個卻通宵未眠。他和我一樣牽心掛腸。好在對門太太也未便回鄉,她丈夫在巴黎上班呢。她隨時可把孩子抱過去玩。我們需一同出門的時候,就托她照看。當然,我們也送她報酬。
后來鐘書有約回清華教書,船到香港,他就上岸直赴昆明西南聯大(清華當時屬西南聯大)。他只身遠去,我很不放心。圓圓眼看著爸爸坐上小渡船離開大船,漸去漸遠,就此不回來了,她直發呆。
摘編自《我們仨》
三聯書店編輯/肖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