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因雨不能做工,移敝屣去張老師雅居磨時,相揖入坐后,張老師兀出一言:現在的學生很難教,動輒便整老師的下馬威!忿然之后,是悔當初不該從教。
我說,整老師下馬威的學生,各時代都有,即是不才,亦整過老師的下馬威。接著向他述說我當學生時,是怎樣整老師下馬威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夏季的某個中午,晴天,窗外蟬聲聒噪。蒲老師照本宣科地講完《在烈日和暴雨下》后說,同學們,今天下午,我將離開你們,到別處任教——以后的語文課,將由新任的劉老師來講。
同學們都覺得蒲老師講課生澀,因此,他的去留,皆不以為意,倒是關心他所說的劉老師,是何等人物。
我雖是撥亂反正后的學生;但仍因襲了目無師長的劣行。
初二甲班,共二十八人,其中女生九人。學生雖不多,卻有一男一女兩個怪物:女怪唐艷,窈窕,瓜子臉,柳眉,眸清如泉,愛模仿他人的動作及聲音,歌也模得好;男怪便是我,雖其貌不揚,卻喜用刁鉆古怪的問題整老。師的下馬威。如老師解釋中肯便罷,如概念模糊,閃爍其詞,我便從座位上彈起來,雙目怒睜,氣勢如虹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汝既為吾師,而不能釋吾之惑,豈不愧乎?質問得臺上的老師,像木樁似的杵著。這時,唐艷便站起來,模仿老師的窘樣。
一班出兩怪,自無寧日。不要說蒲老師,就是在他之前的張老師、廖老師,皆被我的下馬威撂倒。那些吃了苦頭的老師,提及初二甲班,必定大搖其頭,額皺如川。
蒲老師走后,同學們為了以后的日子好過,便讓我開動腦筋。給劉老師來個下馬威。唐艷也在旁慫恿,說我是班老大。奇才!但是,好漢不提當年勇;關鍵是這回,定要旗開得勝。
在眾同學的吹捧下,我得意洋洋大放厥詞,說前任老師皆中槍下馬,區區劉某,亦在劫中。
我之所以膽氣十足,是因為我們隊上有一吳姓老叟,是舊時代的私塾先生,滿腹經綸,卻因成分不佳,故不為世用。而我父親卻敬他得很,讓我經常向他討教。可老先生吝嗇到肚中的學問也不輕傳于人,東教一句西教一句的。我肚中的文詞,皆他所授。
我怕老先生傳我的東西已經過時,整不倒新來的老師。為了穩當,下午放學回家后,狼吞虎咽地扒了半碗飯后。便疾至吳家;剛進堂屋門便叫,老先生,老先生,再教我幾句新詞兒。老先生從臥室中踱出來,推了推老花眼鏡后,問,我教你的都記牢了?我將胸膛拍得咚的一聲,迭聲道,記牢了,記牢了!然而,老先生卻不肯傳授新知識。并說我的東西深奧得很,僅記牢了還不夠,應加深理解;等你消化了,我再教你幾句。說完,便回到臥室中,搖頭晃腦地朗讀《論語》。
我急了,眼珠一轉,心生一計,說我今天在父河堤上看到一個怪人,白衣,長髯,望著河水嘰哩咕嚕地念著我怎么也聽不懂的句子,我由于好奇,便求他教我兩句。那老者自我一眼,說他即便教我,我也聽不懂。我說我聽得懂,然后,便把你授我的句子吟給他聽。我本以為那老者聽后必定夸我幾句,也算是替你揚名!哪曉得那老者聽了長笑數聲,說這種婦孺皆知的東西也算學問?并問是誰教我的。我便報了你的尊號,本以為嚇他幾個倒退;哪想到老者聽后,輕蔑地說,原來是吳老兒這個飯桶傳的。去去去,你再向他討幾句深奧的句子,如難倒我,我便教你!
老先生聞言,氣得山羊胡都翹起來,他像陀螺似的在堂屋中轉了幾圈后,停下來,沉吟道,怪哉怪哉?此來者,何方大儒?接下來又說,高川群儒,我盡知之,能出老朽左右者,惟一人——但他正值英年,決非此人。
老先生又在堂屋中轉了幾圈后,嘆道,想必此人,和我一樣,是讀死書的,諸子百家,未必難得倒他,也罷。你去問他,吾國有兩皇,為自己的名字造字,兩皇是誰?造的甚字?……
翌日,頭節課便是語文,眾同學嚴陣以待,并與頭夜約定,如劉老師對我的提問不能作答,我便以咳嗽為號,大家得我號令后,全體起立,齊聲質問。
上課鈴響后,我們見到了新任的語文老師,他個頭高挑,衣著樸實,面相文靜,鼻梁上架副眼鏡,胳窩中夾著教課本。他瀟灑地站在講臺上,像藤野先生那樣介紹自己:我叫劉正平,正直的正,平安的平,今天來和大家共同學語文。他接著說,所謂語文,有兩種解釋:即語言和文字的關系;語言和文學的關系。正當他滔滔不絕地闡述二者的關系時,我將雙手舉得像老鷹翅膀一樣,要求發言。我說老師既為語文老師,必定博學。愚弟子曾遇一高人,他問我,吾國有兩皇為自己的名字造字,并問我,兩皇是誰?造的甚字?愚弟子才淺,不能作答,久惑于心,故請老師釋疑!
劉老師聞言,先是一怔,續而微微一笑,說,求知應求實用的東西,勿為烏七八糟的東西而竭慮。
我見他閃爍其詞,便咄咄逼人道:何為有用?何為無用?此二字既無用,何以流傳至今?接著輕咳一聲,眾同學得令后,刷刷地站起來,聲如雷鳴地吼著師者……豈不愧乎的口號。
但劉老師并沒被我們的下馬威擊倒,依然神情自若地講課……
這天,由于下暴雨,我沒回家,到附近的同學家借宿。第二天,放學后,我徑直去吳家,向老袁生報喜,順便索問創兩字者,何人,何字。剛進門,便見吳老先生滿臉怒氣地站在堂屋中,他的手中還拿著一根竹條子。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時,身上便挨了幾條子。夏天穿得單薄,打得我像猴子似的蹦跳。
吳先生邊打邊罵:我見你天資聰慧,故傳你《論語》八句,以備后用,卻不料你恃圣人言,反詰他人;如不是劉先生親躬寒舍,老朽將永被你蒙蔽!你道那劉先生是等閑之輩?他不恥下問,叩拜高川諸儒,肚中之才,非老朽所能及也。老先生干咳幾聲后,繼續說,你目無師長,令老朽心碎,從今往后,老朽如再傳你半句,甘領雷殛!
我通地跪下,叩地哭喊,弟子知錯!但老先生卻不理會,直挺挺地躺在屋隅的涼席上,幽幽嘆道:老朽今日去了你家,向令堂索得你生辰八字,用《易》細推后,甚覺怪異。你本可從文,卻與文無緣,其中原故,老朽亦不能解。老朽現已明曉,這皆是你犯上所至。老先生說完。雙目緊闔,濁淚兩行,遽出眼眶……
屋外,酣雨如柱;室內,相顧無言。良久,張老師問,兩字之惑,君今知否?對日,不知!反詰之,亦曰,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