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雄詩四首
羅國雄,男。1970年生于四川仁壽。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詩刊》、《星星》等發表詩文,獲過獎,作品入選多種詩文集,著有詩集《幸福燕》。現居四川樂山。
這些并不怎么高貴的植物
把一生交給她們是沒有危險的
這些秧苗、麥子、豌豆、紅薯……
這些并不怎么高貴的
五谷和雜糧的母親
這些為果實低下了卑微的頭
又膽怯地被風揚起蓬亂的發絲
糾纏了我的父老鄉親們一輩子的命
這些現在又來折磨我的愛和恨
這些讓我的詩歌無法回避的窮親戚
這些住在我隔壁甚至血液里的情人
這些讓我不知不覺患上疾病
這些補中益氣、健脾和胃、能養心安神
更能救人命的中草藥
這些一到深夜就伸手來抓我的野孩子
在我的胃里留下無法消化的根須
散發出故鄉的味道
我說的話帶著方言標記
我寫下的字腥腥的
偶爾在報紙和刊物的田間地頭
抖落一兩滴鄉下的露珠
我在城市水泥的縫隙里
固執地生長成一株玉米
露著有些土氣但很白的尖牙齒
在一個小小的角落和生活的擠壓中
細瘦的身體經過怎樣痛苦的掙扎
才把根扎在城市這塊
心已被燒成瓷器的
鄉愁的泥巴里
回家的螞蟻
暮色擁擠。火車的一個個抽屜
急切地抽出這些貧窮的身影
一群螞蟻,公拉母,大牽小
背上的生活一層裹著一層
從深圳到成都,一路被鐵軌碾壓
漸漸薄得像家中病魔纏身的老螞蟻
短短兩三聲唏噓
這些奔波了一年或者多年
衣兜裝滿
屈辱、爭吵和狡譎的螞蟻
抖動著觸須,在一包假煙的焦躁里
與檢票員紅臉,同小偷干仗
他們曾為兒子的學費咬破過上唇
為工友的傷葬費咬破過下唇
他們中有的為洪災捐過款
為癌癥患者獻過血……
現在.車到火車北站
兩塘村——離那個黃泥巴的故鄉
還有一百多公里
這些疲憊的螞蟻,三五個擠成一堆
像幾個沾滿灰塵的洋芋
把僅剩的一身尊嚴
和還算干凈的靈魂
在車站的墻角卸下來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們臉上的興奮
我把心跳嫁給了遠方
我懷疑我的熱愛
已不再局限于枝頭的陽光
幸福似乎一直就躲在窗外
當我置身于季節的香氣中
模仿一滴露珠或者一只蝴蝶
試圖把理想寄居在故鄉根部
天空流淌著一朵朵云的羊群
被一陣風驅趕,像我吹散了的夢
沿著河流與遠山清瘦的輪廓
化為白霜,化為天際的一兩顆星宿
我的心曾經蔚藍過
但更多的時候是蒼茫的
當夜深入靜,身體從睡夢中醒來
心總不能同時醒來
我聽見開往遠方的火車的喘息里
有她淤積了多年的孤獨
三十多年來,從村口望出去
一縷月光始終站在她的睫毛上
涌動急劇上升的水銀柱
我無法擁有這些潑出去的水
甚至不能跟隨母親進入
一條河流低緩的臂彎。天的盡頭
晚風擠在一起。遠方的樓梯間
依稀傳來她輕盈的腳步聲
無限接近于一朵盛開的玉蘭
我不可能直接返回大海
這么多年了
我相信自己最終是屬水的
在塵世的溝壑里秘密行走
帶著時間的寒冷和清澈,以及
來自大地的憂傷,不急不緩
不動聲色地穿過湍急的人流
我經歷的河床可能是安靜的
但不排除潮汐退卻后的荒涼
一滴露水的生涯是多么短暫啊
我不再奢望回到大地深處
但兩岸的村莊像記憶的枝枝葉葉
我繞過她時幾株稗草與彎腰的風
曾經有過怎樣的糾纏
我面臨的深淵
是一行名字叫往事的淚水
瞬間涌滿了天空的眼眶
血液奔涌的隧道
有一個精神皈依的故鄉
我可以有很多方式接近大海
但我不能直接返回
就像我的親人
不可能獨自離開生養他們的鄉村
睡在樓道里的民工
賀曉祥
睡在樓道里的民工
枕著堅硬的星星
枕著夢里冷冷的錢幣
來來去去的風像是殷勤的妻子
一遍遍為民工掖著單薄的被角
與遠處明亮的燈火相比
這兒的黑就是一間結實的房子
黑暗掬著一屋的安謐
夢想如豆的油燈,燈影中桔黃色的
親情,鋼筋水泥的冷漸漸模糊
融進泥土,融進兒子朗朗的書聲
融進母親操勞一生的病體
你們談論莊稼、年景
談論雨滴的姿勢像一棵老玉米
像干旱的土地咧開的嘴巴
雨點擠占了你們難看的睡姿
你們反而欣喜地望向遠方
當晨曦把黑暗一層層掩埋
你們是曙光花蕊上早起的蜜蜂
我必須背著擦皮鞋的箱子奔跑
胡長榮
我必須背著擦皮鞋的箱子奔跑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
不選擇姿勢
我必須背著擦皮鞋的箱子奔跑
當然,這只是在極少數的時候
只是在城管隊來了時
更多的時候
我是坐在郵政大樓的門口
坐在寒風里
像一只螞蟻
尋找走過來的一雙雙帶灰塵的皮鞋
那是我生活的一粒粒米粒
對面工商銀行大樓的頂上
一陣陣的鐘聲
折疊著我的艱辛和皺紋
折疊著我內心的向往
很多的日子我都在等待
有一雙又一雙灰暗的皮鞋
走過來
讓我擦出生活微弱的光芒
風經過的八月
陳德進
風經過的八月
天被吹得更高了 更遠了
那個牧羊人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
云朵像趕路的羊群一樣悄悄地移動著
天空下的村莊上
大片大片的稻穗低頭竊竊私語
仿佛討論著一場遲到的宴會
一條溪流越發地細瘦
溪底突兀的礫石泄露了它的骨架
溪岸上佇立著一行行青蔥白菜
風經過的八月
它們集體揚起手中的紗巾
招呼著遠道而來的客人
姐姐
孟祥生
姐姐,一朵美麗的村花
初中課本還沒翻完最后一頁
就背起蛇皮袋子這個家鄉貼身的
丫環去了海邊
海水真藍啊
可飯館里的泔水很混
你蹲在廚房后邊的一圈細腰
刷客人留下的唇印和油星
刷寂靜的凌晨和喧鬧的子夜
刷老板覬覦的眼神
盼工資像久旱的秧苗
發到手后才知道是場毛毛雨
老板娘抓住了你夢里的嘆息
黑著臉對白瓷盤吼了三遍
游在盤子底下的魚一動不動
眼里和心底卻浸住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