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有春天

人生猶如歲月之四季，有春天的耕種，夏日的生長，秋季的收獲，寒冬的撿藏。我的人生春天，是在打工中度過的。我在這個人生春天里孕育了思想。磨練了意志，收獲了成熟，堅定了我對未來生活的信心。

丹東開啟了我的人生之門

1995年中學畢業后，我在家幫父親打點生意。在父母眼里，打工是為了生計，為了掙錢，是沒有辦法而為之的事。按我家的條件，我原本是無需出門打工的，但我卻向往外面的世界。何況。老家已經沒有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每當我的同伴們以一種衣錦還鄉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炫耀外面世界的精彩時，我的心便蠢蠢欲動。

父母拗不過我的任性，終于應允了我的要求，為我安排好一切，讓我來到了遼寧省的丹東市。這座城市是祖國的邊境，與朝鮮隔江相望。叔叔是這座城市的一名政府干部。已為我聯系好了工作。叔叔說：“你不用著急上班，玩兩天吧!”

叔叔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褪去了我的一身土氣。嬸子對我的工作尚有幾分擔心，問：“安全嗎?”

叔叔說：“沒事!”

我這才知道，我將去看守所里看大門。那是一所監獄，我的崗位是在第三道大門，也就是最外面的那扇大門旁邊的房子里，負責外來訪視人員的登記和開門關門。工作很輕松。但我還是很害怕。在我不成熟的思維里。這里好比一個鐵籠子，籠子里關的是魔鬼一樣的犯人。我戰戰兢兢地守著大門，躲在房子里。大門以外，是自由的天地；大門以內，戒備森嚴。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所監獄有三道門，在第二道門之外第三道門之內的犯人，就是敞開門讓他跑，他也不會跑的，那是將要釋放的人員。

二天傍晚，解放卡車拉著一車勞教人員收工回來。一卡車的人，自發地唱起《想家的時候》，歌聲洪亮，渾厚深沉。我悚然一驚，忙去按電動門，卻怎么也按不開。這時候，卡車使勁兒響喇叭，全力地向上沖。因為大門前是一個長長的陡坡。卡車到門口的時候，也是最陡的地方，是不能耽擱的。否則就有前功盡棄、退下去的危險。

我急出了一身汗，忙奔過去推電動門。這時候，卡車已到了近前。而歌聲卻是愈加的洪亮，像是憤怒地吶喊。我瞥了一眼車上的人，在幽暗的光線里，他們臉上淚痕瑩亮，已有幾個穿囚衣的人下來幫我開門。后來，有人告訴我，要準確把握好時間，提前做好開門準備，別耽誤卡車“回家”。

丹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個驛站，在那座城市里，我僅呆了三個月，因為那時候對外出工作比較隨意，又不懂生活。但那扇大門永遠在我心里開啟，那首《想家的時候》，總會在我耳畔無比清晰地響起，震撼我的心靈。是啊，當兵的人，打工的人，被囚禁的人，都有一顆想家的心，都有想家的時候，唱響這首歌，都會淚流滿面。只是，有些人的淚，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我把那扇門看作人生之門，門里面，是可悲的人，門外，便是他們的春天。

廣州留給我的思索

1999年對我來說是不平凡的一年，哥哥考上大學，家里要建房子，而我呢，又按照鄉俗和女朋友訂了婚。作為農村人家，這幾件事辦下來，家底便已清。我決計去南方打工。告別未婚妻，我以為可以瀟灑地走，不想還是在去車站的路上，在哥哥送我的摩托車上，揮淚如雨。

坐了30多個小時的火車，終于在傍晚進了廣州站，而天空卻下起了雨。堂哥和另一位老鄉來接站，為了表示對我的歡迎，他們請我去了大排檔。后來又領我去唱歌。彎彎曲曲的小巷里，一家接一家的按摩房，我跟在他們倆身后，禁不住驚詫：怎么里面的女孩一個比一個穿得暴露?

終于，在七拐八彎之后，我們來到了一排臟亂喧囂的簡易房前。這里像是“練歌房”，其實是打工者的樂園，是打工者精神享受的天堂。我終于明白，這是一座開放的城市，有著與內地無與倫比的生存空間。家鄉的老人們常講“少不走南老不走北”，大概是說，南方的生活充滿刺激和誘惑，容易讓人誤入歧途吧!我全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多姿多彩。

這里與我在丹東接觸的人群更加繁雜，生活場景也更加廣闊。只是，接下來的工作卻是無比的勞累和艱苦。因為我除了會讀幾個漢字之外，別無其他謀生的技能，只能憑力氣吃飯。我在工地上找了一份打雜的工作。這份工作和在家種地一樣苦，不同的是，要受人管制，工作時間更長。有工友說，工地就是第二監獄。此話一點兒都不夸張。那次，我們挖一個電力隧道，三米多深，從早上7點下去，到傍晚7點收工，中午就在下面吃飯。施工員坐在上面，俯瞰全場，想偷懶都不成。那段日子，我想，這就是人間地獄。但我們心甘情愿“下地獄”，是為了錢，為了生存。

我真正體驗到生活的艱難和掙錢的不容易。如果僅僅是勞累，我還能扛得住，最讓我難以承受的，就是聽不懂施工員的潮汕話，常常被他罵。可偏偏他罵人的話我倒是能聽懂。后來為了避免挨罵，我就跟在一個貴州工友身后，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是一種無奈的模仿。既滑稽又可笑。貴州工友說：“小山東，你是真傻呢，還是裝傻?”那時，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像廣東人說的“豬嘍”。

有一次，我往老家打電話，父母問我能不能吃好。哥哥問我工作累不累，而未婚妻卻說：“好找工作嗎?我也去!”

三種不同的問話，三種不同的愛，這就是生活。細微處，足以驗證不同的愿望。未婚妻盼著能與我比翼齊飛。只是那時，我又怎能做到呢?在廣州打工這段日子，使我開始認真思索生活，也磨練了我的筋骨，使我認清了許多生活的實質。

青島烙下的累累傷痕

2002年，我開始獨立生活，娶妻生子，儼然像父輩們那樣，拖家帶口，真正踏入成人的行列。沒有想到，生活卻不是一杯美酒，有著太多的苦澀和辛酸。小家庭因沒錢而生出抵牾的苦惱，我再次決計出門打工。

那時，有好多鄰村的老鄉在青島。我弄到他們的地址，坐上了通往青島的列車。從決定出門的那一刻，我就堅定了信心，只要能掙錢，刀山火海也去得!所謂的老鄉，只是聞名而已，直至見了面，互通姓名后，才算認識。他們在一家橡膠廠工作。老鄉告訴我，這家廠子不錯。是可以考慮的，雖然說工資發放不及時，但遲早都是要給的。

我在廠區轉了一天，在公告欄里看到了工資表。我注意到“小胎硫化”這個工種是所有車間中工資最高的。當時我想，打工就是為了掙錢，就決定干小胎硫化。老鄉們卻說：“哼哼，這個小胎硫化，不易干啊!干不好，白受累不說，還掙不到錢!”但我已鐵了心：別人能干的，我未必不能干!

其實，真正走進小胎車間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遠非決心能解決的。一臺機器的表面溫度是300多度。一周遭20多臺機器，可以想象車間里的溫度有多高。

帶我的師傅說：“小胎硫化留不住人，沒有幾個學徒工能撐下去的。”這倒是真的，但我同時也明白，愈是艱苦、留不住人的地方，愈能掙到錢，再說，像我這樣子，什么都不懂，再不扎實地學，怎能立足?一個人若無能就是廢物，一個廢物如何去養家?身為男人，我已感覺到肩上的分量。

從學徒到熟手，再到自己干的一個月的產量，已經證明我是一個合格的硫化工了。從未體驗過的成功。使我興奮極了。我不是一個“豬嘍”，更不是廢物!我撫摸和清點胳膊上的燙傷，不下40余處，可謂傷痕累累了。但是，值得!從此，我有了一個賴以生存的飯碗。

回想往事，我清楚地明白，如果不是對自己殘忍，我斷不會有今天。工作稍有空閑時，我寫了一篇《被趕出家門的男人》，反省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逼迫”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沒有想到，青島打工，也只是我人生的一個匆匆驛站。隨著橡膠行業淡季的到來，隨著廠區的拆遷更換。動搖了我繼續干下去的信心。不久后，我翻開生活的畫卷，又有了新的內容。

北京的自由生活

我去了北京。北京有幾家大型蔬菜批發市場。新發地是最大的，其次是大洋路。大洋路位于朝陽區十八里店。市場東門對面是“閩龍陶瓷集散地”，京津輕軌(磁懸浮)從市場上空穿過。我經過老鄉介紹。在大洋路市場里幫一位老板買菜送菜。

這是一份全新的工作，面對的是全新的人群。這里不必按點上班，跟玩兒似的。老板從不擺架子。平常也不在市場內。每天下午4點多，老板便招呼：“哥們兒，去遛遛!”我們就跟在他身后，觀察蔬菜行情，然后購買，再給客戶送去。大約晚上8點鐘，一天的工作便全部完成了。我竟然不敢相信有這樣輕松的打工生活，有大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跟不同的人接觸，了解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從商經驗。他們的生活都很隨意，在嬉笑斗罵中把生意做完，然后清點票子。

一次，一個販菜的河南商人問我：“伙計，你一月掙多少錢?”

我蠻知足地說：“管吃管住，一月800元!”

河南商人徑自說道：“打發要飯的呢!在這個市場里，隨便找個營生，一月不得掙個三兩千的?”然后就笑。

我說：“騙人吧?哪有那么好掙的錢?”

河南商人說：“地上都是票子，就看你會不會撿嘍!”然后指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人說：“別瞧他那破樣兒，在葉菜區接菜，一晚上三百兩百地掙，不信你去察聽察聽!”

有這等好事兒?帶著好奇和疑問，我留了心。當然。我的目光不僅在此，還面向整個市場，琢磨適合我干的營生。后來，我嘗試著做小買賣，競也行。再后來，我辭了工，專心做些小買賣，不拘什么，只要有利可圖。就干。嘿，還真不錯呢，比打工強多了。

后來，經過我的不斷努力，已經能夠準確把握市場商情，把買賣做得更好。我開始尋找攤位，做長久打算。在老鄉和朋友的幫助下，我找到了一個位置不錯的攤位。因為客戶穩定，再加上我對客人不坑不騙的經驗心得，我的買賣做得還挺火。現在，我把妻子和女兒也接到了北京，算是有了一個安穩的“新家”。

回首往事，我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世上的路有千萬條，怎樣的生活因環境而定。

腳下的路在延伸，那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窩兒。向著美好的地方，灑下一串串銘刻心間的音符。我知道，我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