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擊出的風波

清末某年夏秋之交，熱浪襲人。

話說粵東的一個小鎮黃村，有位叫黃吉的人，時年六十開外，在家鄉的鎮上開有店鋪，經營布匹和茶葉生意。因經營有方，紅紅火火。家中置有山林田地近百畝，家境殷實，富甲一方。不足的是黃吉有財無丁，一妻二妾連連生了5個千金。

這天中午時分，酒足飯飽后的黃吉手搖大葵扇，坐在大門口臨風的太師椅上一邊剔牙，一邊打著飽嗝，愜意地朝門外張望。

這時剛好有一個二十開外的男人挑著一擔生姜從門前經過叫賣。本來就從不管家中雞毛蒜皮小事的黃吉，此時鬼使神差，叫停小販，與之搭訕，并叫他把生姜挑上臺階放在他面前來看看。邊看貨邊問價錢。小販按行情市價實話實說：“10毫子1斤?！秉S吉聽到他是外地口音，就問他從哪里來賣姜，小販說自己是福建人，家鄉盛產生姜。黃吉此時就依仗自己財大氣粗，故意壓價戲弄他說：“3毫子1斤，我全部買了?！?/p>

小販聽后心中不悅，認為對方不講情理，說：“哪有這么賤的價？我的姜不是狗屎，你不知種姜人的辛苦。”說完，挑著擔子要走開。這時黃吉暴跳如雷，大罵小販，小販也反唇相譏，雙方爭吵起來。

吵鬧聲驚動了黃吉家人，都出來看發生了什么事情，黃吉看到家人到來，更加氣勢洶洶，一拳打在小販頭部?？蓱z這個小販，一個上午走村串戶叫賣生姜，早已走累了，又時值正午，饑腸轆轆，黃吉一拳打來，頓時頭昏眼花，一陣發黑，栽倒在地，順著大門九級臺階滾下來，口鼻流血，臉色發青，大汗淋漓，奄奄一息躺在威嚴的大石獅腳下。

黃吉和家人看了大吃一驚，知道惹了大禍，于是眾人七手八腳把小販抬進屋內，放在床板上，全力進行救治。約莫經過半個時辰后，小販終于慢慢蘇醒過來，睜眼環視四周。眾人看了，方才松了口氣。

其實小販并無致命傷，只是由于饑餓和激動，被打后栽倒昏迷。小販元氣逐漸恢復后，黃吉命家人為小販洗抹干凈，換過衣服，又用好酒好菜招待他，黃吉不斷為小販斟酒上菜，賠禮道歉，好話說盡，握手言和。

整整一個下午，黃吉半步不離，陪小販長談。交談中，黃吉得知小販叫郭興，福建連城人，家有妻兒，因家鄉盛產生姜，多年來走南闖北做生姜生意。這次到黃村，租住客店已一個多月，生姜基本賣完，過一二天準備回去，想不到今天發生了這件事。黃吉真情挽留郭興住一宿，郭興說，我現在身體已無問題，歸家心似箭。決定當即離開黃家。

黃吉見留不住郭興，且看他身體確無大礙，便送20兩銀子，一匹布和兩包茶葉給郭興，再次道歉后叮囑一路上多加保重，與郭興揮手告別。

送走郭興后，黃吉如釋重負，才慢慢安下心來。黃吉深知：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官不與法斗。今天自己一時沖動，失手打人，沒有鬧出人命，真是吉星高照，萬幸萬幸！

話說郭興此時看天色不早了，把黃吉送的禮品夾在腋下，匆匆趕路，不覺來到通往鎮上的渡口邊。

此時，擺渡工張標看到天色不早，路上少有行人，也正準備收工，看到有人趕來過渡，又解纜繩接客。在渡船上，張標見是一個外地口音人，就與之交談。在短短的過渡時間里，心直口快的郭興，將自己的身世、職業和今天在黃吉家的遭遇前前后后全盤托出，并將黃吉送的東西拿出來給張標看。

張標聽了郭興的敘述后說：“出門在外，平安是福，無事就好，盡早回家團聚吧?！惫d感慨萬千，說自己今天運氣不好，但還算命大，并在張標面前流露出以后再也不會來這個對自己不吉利的地方。

船靠岸后，郭興下船與張標揮手告別，繼續趕路。

又說張標。他把郭興送走后拴船收工，就在這時，他無意中扭頭看見河的轉彎靜水處有一黑色東西時浮時沉，加上有樹枝雜物遮擋，看不清是什么東西。張標覺得奇怪，遂拿來撐船竹篙撥開雜物細看，阿彌陀佛，原來是一具死尸，估計是頭幾天發洪水時從上游不知何處漂來的無名尸，張標壯著膽子撈起一看，是具男尸。詭計多端的張標看到天將黑且四處無人，此時一個罪惡的陰謀在他腦際里產生并付諸實施。趁著夜色，張標把尸體拖到岸邊竹林深處，用竹枝蓋好后，大步去追趕剛上岸離開的郭興。

此時，急于趕路的郭興隱隱約約聽到身后有人追來并叫他的名字，感到吃驚，在這舉目無親之地，有誰叫喊自己呢？郭興放慢腳步，只見是船工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面前，郭興說：“是不是我沒付足渡船費？”張標說：“不是，小兄弟，別誤會。我趕來與你商量一事，人家送給你的布不如賣給我，你路遠難帶回去，不如換成錢輕便，我也好給家中老小做衣服?！惫d聽了，大笑一聲，回答得很干脆：“老兄想要早不說，看你急成這樣子。好吧，身外之物，你要拿去吧，隨便給錢。我不喜歡喝茶，這二包茶葉也給你吧！”張標聽了，很高興，當即把郭興的布匹和茶葉用小錢買過來，再次與郭興在夜幕中握手告別。

郭興此去以后情況，暫且不提。

張標用計騙買到郭興的布和茶后，回到船上，拿出自己的20兩銀子，連同布匹、茶葉用布包好，卷起褲腳，手拿竹笠，趁著夜色，徑直來到黃吉家，指尸詐錢的陰謀拉開了序幕。

回頭再說黃吉，對白天發生的事，心有余悸，茶不思，飯不想，此刻已早早上床，閉目養神。

“咚！咚！咚！”張標不緊不慢地敲擊著黃吉朱紅色的大門。聽到有人敲門，家丁何仁開門探頭，看到是一身汗臭的張標，就厲聲說：“有何事？”張標說：“我要見吉翁。”何仁說：“他休息了，有事明天再來。”張標說：“我有急事，不能等半刻?！甭牭綇垬说目跉猓稳市闹心螅桓叶嘌?，連忙去向黃吉通報。

黃吉聽報，也不敢怠慢，即刻喚張標進來。

張標星夜造訪，神神秘秘，驚動家人，大家都圍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張標見人多，不便說話，就推說家中困難，想找吉翁借錢，叫大家都回去睡覺。見大家不走，張標也不多言，只是不斷擦汗水。

黃吉見狀，支開家人，只留家丁何仁在場。眾人走后，黃吉急問張標究竟何事？張標說：“何仁在場，說話不知妥否？”黃吉說：“他是我的人，放心，盡管說?！?/p>

此時，心計十足的張標把房門關緊，不露聲色，先把帶來的包袱打開，把銀子、布匹、茶葉擺在黃吉面前，第一句就問黃吉：“你認得這些東西嗎？是不是你今天送給那個賣生姜的福建人郭興的？”黃吉一看，連連點頭稱是。問：“這些東西怎么會在你手中？”

張標穩操勝券，說：“今天黃昏時分，有一個外地人搭乘我的渡船，在船上，他突然大喊肚子痛，然后大吐血，氣絕身亡，臨終前我見狀趕緊扶著他，他斷斷續續對我說，他是福建連城人，叫郭興，是做生姜生意的，今天中午在你家因價格事吵架，被你打落臺階下，奄奄一息，然后你又在酒菜里放毒給他吃，后來你又拿20兩銀子、一匹布、兩包茶葉打發他離開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我，他說他死后要我幫他告官，為他申冤并通知他的家人。這是他的遺物。現在，尸體我已安放在竹林里，用竹枝蓋好，無人知曉。事關人命，我連夜來告訴吉翁，這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請吉翁拿定主意，如何處置為好？”

黃吉聽了，知道大禍終于臨頭，一身冷汗，昏倒過去。何仁趕緊按住黃吉的人中穴，片刻，只見黃吉慢慢睜開眼睛，定了定神，說：“你倆多多包涵，不要走漏半點風聲，我黃吉日后定有重謝?！睆埡蝺扇它c頭稱是。

然后經三人緊急磋商，決定由張標、何仁兩人連夜把這個外鄉死鬼“郭興”深埋。

埋葬了“郭興”后，黃吉好酒好菜招待張何兩人，又私下給張何兩人重金封嘴，張何兩人表示愿守口如瓶，不漏風聲。

一段時間，平安無事，天知地知，黃張何三人知。

可是，時間一長，人心難測。船工張標和家丁何仁兩位知情人，本質就為人奸詐，城府極深，不是省油的燈。過了一段平靜日子后，他們各打鬼算盤，抓住黃吉“人命案”的把柄，分別用各自不同手法和方式不斷要挾黃吉，敲詐他的錢財物品。

船工張標認為劃船辛苦難賺錢，因此，三天兩頭來到黃吉家，雖說是串門，他一到來，黃吉再忙都笑臉相迎，好酒菜好茶煙陪伴暢飲，完了又送大禮給他。只要聽到他的咳嗽聲或腳步聲，黃吉都心驚肉跳。今天說來“借錢”，明天說來“借物”，每次如數送給，不敢拖延。

家丁何仁，更沒把黃吉放在眼里，在黃家胡作非為，大吃大喝，常拿財物回家；對長工、傭人，甚至黃吉妻妾女兒吆五喝六，奸污凌辱，家中一片混亂局面。家人向黃吉訴說，黃吉不但忍聲吞氣不敢出言半句，反而要家人切勿多事，惹是生非。

面對此情此景，面對張何兩人的囂張氣焰，面對黃吉的軟弱無能，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出三年，在張何兩人互相勾結狼狽為奸內外夾攻的敲詐下，曾經富甲一方的黃家土崩瓦解，鎮上店鋪歇業，長工傭人遣散，山林田地賣光，全部錢銀都流入到了張標何仁手中。

張何兩人敲詐了黃吉錢財后，除了嫖、賭、飲、吹外，分別各自建有新房屋、買田買地，娶上小老婆，過上了風光日子。張標不再從事苦累的擺渡活計，何仁也離開江河日下的黃家，在自己家中過上“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神仙般日子。

一天，貪得無厭、串通一氣的張何兩人又來到黃家“借點錢使使”。油水干涸、彈盡糧絕的黃吉苦苦哀求張何兩人高抬貴手，給全家人留條生路?？墒菑埡蝺扇撕敛蛔尣?，黃吉在此情況下，壯著膽子第一次與張何兩人吵了一次，張何兩人第一次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大禍終于降臨到黃吉頭上。

第二天，由張標牽頭，何仁作證，他們嫁禍于人，繪聲繪色地向縣太爺告發了黃吉打人致死案。

縣令火速派人到黃村捉拿黃吉，在張何指認下到竹林里挖出尸骨取證。經調查，確有其事，人證物證俱全，被嚴刑拷打后的黃吉自認倒霉，畫押簽字?？h太爺念在黃吉年歲已高且如實交代，判其坐牢終生，免于一死。這個時候，家人和鄉人才知道原來黃吉早有人命案在身。三個月后一天夜里，不知何故黃吉家又失火，禍不單行，大火燒了一天一夜，一切所剩財物化為灰燼。

黃家的女兒送人，妻妾改嫁，家破人亡，真是慘哉！慘哉！

上蒼有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惡有惡報，時辰已到。

一晃8年過去了。又是一個夏秋之交時節，這一天，在黃村又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挑著生姜在叫賣，此人便是郭興。

自從8年前因被打一事后，郭興便到北方去做生意。8年過去了，今天來到黃村，舊地重游，思緒萬千。郭興挑著擔子專程來到黃吉家門口，想見見分別多年的不打不相識的吉翁和他的家人。

可是走近一看，郭興驚呆了，只見黃家到處殘垣斷壁，雜草叢生，蛛網高掛，昔日興旺發達，煙火旺盛的景象蕩然無存，偶爾有幾只被驚嚇的小鳥從草叢中飛向遠方，知了在樹梢上長鳴，好似在向郭興訴說著什么悲哀。看到此情此景，郭興心中盡是疑團。

帶著不安的心情，郭興向旁邊的鄰居打聽情況。鄰居看到他是賣姜人，就問他從哪里來？郭興說從福建來。一聽說是福建人，鄰居說：“別提了，黃吉家就是被你們福建來的賣姜人害慘了，現在都家破人亡了；黃吉在縣里坐牢了?！?/p>

然后，鄰居將8年前有個叫郭興的福建賣姜人在黃家被毆打，黃家在酒菜中下毒，那福建人在渡船上吐血而死，后被知情者勒索，弄得家財散盡，妻離子散，黃吉被判終身坐牢等情況詳細說給郭興聽。郭興大吃一驚，黯然神傷，一言不發，默默地離開黃村。

當夜，郭興住在客棧里思前想后，感到奇怪：那個被打的賣姜人就是我本人，我沒有死，還活在人間，哪來什么打死人案？郭興覺得其中一定有什么陰謀。郭興一夜未眠，天剛亮就早早趕到縣衙，要求見黃吉。

話說坐牢多年，已是風燭殘年，骨瘦如柴的黃吉，忽然聽到有人來探望他，感到愕然，多年來，已沒有親友來過，今天是誰來見我呢？

郭興一進牢房，見到黃吉，百感交集地說：“吉翁，你受苦了?！秉S吉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惫d說：“我是福建賣姜人郭興，今天特來見你。”“你是人還是鬼？你不是死了嗎？我現在是在做噩夢見到鬼了嗎？”“吉翁，我真的是郭興，我還活著。8年不見了，我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闭f完兩人抱頭痛哭一場……

然后，郭興向縣太爺講述了當年發生的事情，提出船工張標追趕自己要求購買布匹茶葉的舉動可疑，要求縣太爺重審案件。

縣令聽后，看到當年的“死人”今天還活著，認為案件肯定有詐，事關重大，不敢兒戲，立即派人把張標、何仁抓到縣衙拷問，與黃吉、郭興當面對質。

在鐵的事實面前，張標把自己如何在船上聽郭興講述，又如何湊巧發現河里的無名尸，如何設計向黃吉指尸詐錢等經過全盤托出；何仁交代了自己作為當夜知情人，抓住黃吉“人命案”把柄，幾年來敲詐黃吉、凌辱黃家婦女，最后放火燒屋的經過。

真相終于大白天下。案件擇日重判：黃吉無罪釋放，縣衙補助黃吉二百兩白銀作為今后的生活費；張何兩人指尸詐錢，害得黃家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民怨極大，兩人都被判終身坐牢；張標用不義之財所建樓房縣衙沒收充公，作為縣衙糧倉之用；何仁所建房屋判給黃吉居住，安度晚年。

郭興自愿認黃吉為干爹，愿為黃吉養老送終，縣令同意接受郭興妻兒戶口從福建遷來黃村安居，黃吉感激涕零。

從此，黃村多了一戶郭姓人家。郭興同時把家鄉優良姜種和種植技術帶來黃村，發展生產。郭興與黃村人和睦相處，安居樂業。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