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完之年談玩法

2006年我在德國法蘭克福對德國人講中國文化。講到孔夫子有言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稀，當然，還有八十出神，九十入化，一百涅槃之類云云。下來有同胞問，“而立”大概是齊家，“不惑”約為明了世事，但何謂“知天命”?的確，知天命很抽象，領悟容易，但若要言傳卻并不簡單。我思索片刻，委婉說，老夫子所言雅致，用我粗魯些的話說，此處知天命的意思就是“你玩兒完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同胞愕然，大惑不解而去。我觀其背影，揣其生理年齡必五十以上，但既然如此不明點撥，其心理年齡必四十以下，尚不及不惑之年。那一刻，我倒真的頓生羨慕。

坦白講，我自以為很久以來對人生、對世人、對世事都是極認真的，這種認真是從基因中或書本里得來還是從圣賢英雄處學來，都已經不太重要。這種認真實在給我帶來了不少的煩惱、困惑、痛苦乃至失望，以至于常常處在不安煩躁的思考之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漸漸發現，人生、世人、世事，其實都貫穿一個“玩”字，區別在于你怎么玩，玩什么。所以，有些時候真的不能太認真。比如近三十年來，社會迅速發展，價值觀有巨大的變化，技術不斷進步，玩的花樣也因此愈來愈多。你看，國家與國家、美國與中國、內地與香港、內地與臺灣、政客與政客、政客與老百姓、學者與學者、男人與女人、商人與政客、政客與學者，不都是在玩嗎?政治家、法學家、藝術家、經濟學家以及各類專家們，不都是在各用各的方法玩嗎?誰玩得快、玩得好、玩出新花樣來，誰就有頭銜名號，誰就有了這樣那樣的市場利益。市場經濟嘛，所有領域都可以看作市場。所以，玩的人越來越多，玩的膽子越來越大，玩的路子越來越野，玩的越來越沒廉恥。以前大家玩的手段不夠，很難玩到一塊兒；自從有了網絡，秀才不出門，能玩天下事，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塊兒。小孩子打游戲機，白領和小官吏們在辦公室炒股買基金，愛寫文字的動不動搞個博客，文人藝人明星們隔三差五地爆出點隱私和趣事來。美國那邊的“水門事件”后大家學會了一出，叫做“門”，于是香港有了“艷照門”，牽累了許多令年輕人崇拜的美女玉女和淑女，據說內地也出了別的什么門。坐定四周看看，很快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已經被玩的雞飛狗跳，一派喧鬧的繁榮。

我做老師多年，以為中國的老師和學者最不應玩，從古到今似乎也最不善玩，參與玩的大多都沒有什么好結果。李斯大概是成功的讀書人之一了，有些功德，但也做過很缺德的事，再說他也不是個真正的文人。太史公司馬遷沒玩好，讓皇帝給廢了。陶淵明明白得早，早早地洗手不玩了，算是高人。蘇軾呢，玩不好，還總想玩，所以一直是亦憂亦慮郁郁不得志地過日子，若不是留下些好的詩篇，恐怕史上根本無名。紀曉嵐玩得好，但歷朝歷代有幾個像他這樣的玩家?至于百年以來，文人愈發不好玩。成功的也有，但不成功的往往令人扼腕嘆息。可是中國的讀書人呢，飽讀經書不解人世，偏偏有“學而優則仕”的古訓，總是想著入世。殊不知，入世去玩斷不能以文人的心態和操守為圭臬，否則，結果一定是失意和悲劇。看看這些年來，文人學者們玩得越來越歡，不僅和別人玩，還和自己的良心玩，和商人玩，和政客玩。當然，商人和政客反過來也和學者們玩。于是，三教九流玩作一團，直至政客似儒雅博士，學者如無恥政客，商人像智者高人。不過，最可悲的是老師學者們居然也和學生玩，利用學生們的崇拜、熱情、善良和理想，今天這個來個創新，明天那個搞出語不驚人死不休，后天又有人因剽竊而東窗事發，偶爾還有人不知為什么跨世紀進入“百千萬”“十大”之列，間或還有挺身而出呼喚正義的，甚至有要跳樓喝藥酒的。但是，真正要讓他們為了民眾和國家的利益去犧牲自己或者哪怕只是一點點個人利益時，他們又未必肯動真格的了。因為君子動口不動手，可玩而不可欺。學界中你唱罷來我登場，好戲不斷。該玩的不去玩，不該玩的全玩了!學界差不多成了戲場。但是話說破了，這些玩家有幾個沒有醉翁之意?真格的有幾個，玩玩而已。

現在是玩的時代，就是要玩，就是認玩，不玩白不玩。若是有人看到這里的文字，非要較真兒對號入座，那就不懂玩了。真是這樣則與我無關：此處所言，純屬說著玩，偶有雷同，純屬巧合。大概一兩年前看了一部片子叫《天下無賊》，這是我看的唯一一部馮小剛的片子，因為我覺得他一直是帶著一幫哥們兒姐妹兒和大家玩。但是公平地說，《天下無賊》這部片子的主題寓意其實是很深刻的，讓我這個不喜歡玩的人對他開始另眼相看。我之所以提到這事，因為我寫到這里，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傻根兒”一樣。如今“天下皆玩”，大家玩得不亦樂乎，你卻擺出一幅道學家認真的面孔，那不是討人嫌嗎?那不是犯傻嗎?那不是比傻根兒還傻嗎?傻根兒沒上過大學，情有可原，你可是讀書人呀，受過那么多年的教育!雖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可總要有個認真的方法，找到了認真的方法，也就有了玩的方法。

某晚與有關人士認真談天下玩事，興之所至不免貪杯。凌晨醒來，偶得此題。起身后，沏一杯春茗從容品酌，伴著楚楚飄逸清香沁人的水仙，愜意地聽看自己喜歡的民歌，踱步到陽臺上看腳下涌動的海水，再望對岸那茫茫晨霧中隱現的新老賭場葡京和美高梅，暗想，那里的人們肯定玩了徹夜，不知是否感到疲倦?想到此，不禁兀自啞然失笑：你自己玩過嗎?會玩嗎?玩得怎樣?但無論如何，已屆玩完之年，不好再玩了，自己玩，也挺好。

祝天下人玩好!（摘自《法學家茶座》）